第48章 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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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這杏花天的夥計還真不是誰都能做的,這裏頭來往的,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商賈江湖客,三教九流,魚龍混雜,各色的人,千百樣的性子,沒那本事眼色,當真應付不過來。

或是伺候不周到,客人不順心的,或是小人故意挑事的。若是沒手段應對,小則被拿來撒氣,大則被人鬧開來,将整個酒樓都驚動。

樓鏡來做這夥計,給客人引路,端茶倒水,更多了一層麻煩:她那張臉,底子俊俏,略一打扮,姿容妍媚,雖說總是沉着臉色,拒人千裏,偏偏有起子人,見她越不好沾惹,便越心癢難耐,來勾她。

這端茶倒水侍候人的事,樓鏡可從來未做過,低三下四賠小心,也是她最做不來的事,她這個夥計當的,自也是一波三折。

若遇上随和之人,也不在意她态度是否恭敬,若遇上架子大的人,見她寡言少語,神情冷傲,也頂多罵她兩句,可若是遇着故意挑事,乃至見色起意,伺機調戲的客人。

樓鏡原本就不是個好脾氣的人,兩段囚牢生涯更讓她心中陰暗萌芽,陰戾的性子初現端倪,隻是将将從曹柳山莊逃脫,踏入江湖,便遇上詹三笑這個天敵,将心中暴戾束縛壓制了。樓鏡已然懂得忍耐,但不會事事忍耐,在風雨樓時,她不得不忍耐,但在這杏花天,當她不忍耐時,動手比之從前,便更決更狠。

前些日子有個客人手上不規矩,手繞到樓鏡腰上摟了一把,樓鏡當場一腳踹斷了他的胳膊,這人躺倒在地,哀嚎之時,也不忘辱罵,放狠話。樓鏡自上而下冷冷地睨着他,在給人造成進一步的傷害之前,恰逢花衫過來,趕忙将人送走了。

樓鏡原以為花衫是給她帶路來的,但最後卻是和她一道留在了杏花天打雜。她随後想想,也是,詹三笑總要留個人在她身旁盯着她,免得她跑了。

花衫做起這杏花天的夥計來,比她更得心應手。

這日裏,樓鏡端了壺清酒要到中二樓去,從中庭進到中樓,順着走道,忽聽到一聲,"好!"

她順眼瞧過去,見東角座上,三個錦衣男子往一邊兒望着,那聲'好'便是其中一人拍桌子叫出來的,缺的那一角,坐着個身段溫軟的人,不是花衫是誰,端着酒杯,面頰酡紅,一旁有名伶人,坐在花衫旁邊,神情擔憂。

原來,那伶人在此賣唱,被三個官老爺家的公子哥拉着陪酒,伶人酒量不佳,強飲了兩杯,受不住,推托着不肯再進,那三人不依,直道她不識好歹,脾氣上來,威脅着要将人趕出許州城去。

伶人惶惶不已,得罪不起三人,又受不住烈酒,凄然無依間,垂下淚來。那三人反倒覺得佳人可欺,惡性更泛上來。

花衫在旁瞧見了,将那舉向伶人的一杯酒拖住,接到自己手中,溫溫一笑,"這小丫頭不解風情,隻怕陪不好三位公子,不如讓我來和三位公子飲一杯,如何。"

那三人見他秀色俏麗,溫言軟語,頗合心意,欣然應允。隻是行動間更冒犯,舉杯敬酒,手指有意無意間總在花衫手上撫一撫,調笑道:"我似乎見過姑娘,姑娘是不是哪個戲園子裏的旦角。"

花衫眸光微沉,笑道:"公子記錯了。"

花衫将杯中酒一飲而盡,反過來勸三人的酒。

樓鏡過來時,那其中一人正将手搭在花衫肩上,一杯酒直喂到花衫嘴邊上,樓鏡不聲不響地站在了花衫身後,手往下一伸,捉住那喂酒的人的手腕,冷然道:"三位,這裏不是青樓妓館,最好去別的地方尋樂子。"手捏着将那人手臂往外一甩,那人杯中的酒全灑在了另一人身上。

那被灑了一臉酒的人站起身來,擦着一身酒漬,神情惱怒,手指頭指着樓鏡,怒斥道:"你是杏花天裏哪個管事底下的侍女,好大的膽子,把你們管事的叫出來!"

花衫笑眯眯将那人手按下去,"公子別生氣,這丫頭是新來的,所以不懂規矩,你別和她一般見識。"

三言兩語,竟将那盛怒中的人哄好了。

隻是三人不肯就此罷休,他三人見樓鏡有姿色,隻道被樓鏡攪擾了興致,定要樓鏡敬酒賠罪。

樓鏡手才擡起來,被花衫壓下去,悄聲道:"這三人是許州城幾位大人的公子。"

有道是,民不與官鬥。

樓鏡接過花衫遞過來的酒杯,瞧了片刻,朝那濕了衣裳的人敬過去。

那人不知深淺,滿心以為這女子都是軟的,身軟心軟根骨軟,這身份低賤的,便好欺侮,得寸進尺,自己端起一杯酒,要樓鏡相陪,卻又不好好遞給樓鏡,沒個禮法,要來和樓鏡喝個交杯。

樓鏡冷笑一聲,在那人目光中,拇指往下一壓,指尖發力,将酒杯彈了出去。瓷杯射出去,撞在那人鼻梁上。

隻聞得一聲哀嚎,那人捂住了鼻梁,鮮血從指縫間流下來。

樓鏡一杯子将那人鼻梁給砸斷了。那三位公子勃然大怒,叫來小厮,要将人綁了,可誰也不是樓鏡對手,動起手來,直摔桌子砸碗。

花衫将伶人拉在一旁,給了她些銀子,讓她走了,看着樓鏡将那小厮踹得跪在地上,輕嘆一聲,不由得撫額。

煙娘聞訊,忙派了掌櫃的來,也隻來得及收拾殘局。三位公子吃了大虧,哪肯罷休,可也不知那女人什麽來頭,杏花天的老板護着,不肯交出人來。這杏花天酒樓開得大,護身符自也不少,不乏貴族官員撐腰,那三人一時間奈何不得,悻悻然離去。

花衫和樓鏡被煙娘叫上了樓去,路上,花衫笑道:"你明明知道我是個男子,吃不了什麽虧,何必管這閑事,平白給自己找不痛快。"

"便是男子,誰願被厭惡之人觸碰?......罷了,你原本也不需我解圍,不過是我看不過眼去,動起手來,反倒添了亂。"

花衫腳步一停,眸光顫動間,眉眼微展,溫和笑道:"多謝你。"

樓鏡想起花衫先前作為,按理說花衫既然是詹三笑手下,那便是飛花盟中的人,飛花盟的人行事詭谲,手段陰狠,有不下千百種方法整治那三人。樓鏡問道:"你明明不需要和那三人虛以委蛇,可以直接将人趕跑,為何還要在旁小意伺候。"

兩人上了樓梯,已無閑人往來。花衫說道:"大小姐開這酒樓做生意,遇上的麻煩,不比江湖中的恩怨,非要争個輸贏勝敗,酒樓和氣生財,我若将人打跑,砸壞門店事小,那人記恨在心,私下使絆子事大。"

兩人一進屋子,煙娘坐在裏頭,扶着腦袋,首先便幽怨地瞧一眼樓鏡,站起身來,繞着樓鏡轉,"小神仙這哪裏是送的個幫手來的,是送的個祖宗罷!這才來了幾日,險些沒将杏花天拆了,她不想要杏花天,我還想要呢!"

杏花天明面上的老板是掌櫃的,煙娘是那掌櫃的婆娘,做着老板娘,實則這杏花天,一半是小神仙的,一半是煙娘的,那掌櫃的是煙娘手下,兩人假扮夫妻,遮掩身份,便于行事。

煙娘将算盤拿起來,算珠打得啪啪響,"記帳,都給我記帳。"算了半晌,不耐煩将那算盤往桌上一扣,一手叉腰,素手一伸,将樓鏡腦門一按,還被樓鏡偏頭躲了開去,煙娘惱道:"你!你你,給我扣工錢,這個月的工錢,一文沒有!"

片刻後,又嘆氣道:"就你那點工錢,還不夠我幾張桌子。這事啊,也隻怕沒完。"

幾日過後,卻真叫煙娘言中,那三人報複來了。這檔子事,倒很叫樓鏡漲了回見識。

這世上,陰險手段原是這樣多,不一定要見刀見血。

那三人受了氣,挨了打,他們不痛快,這得罪他們的人也就別想好過了,直要讓杏花天開不下去。

那三人收買了城中地痞流氓,這些地痞打扮得人摸狗樣,扮作客人混進了杏花天來,尋個由頭,便揪住客人厮鬧,酒樓裏的打手見兩邊都是客人,不好偏幫,隻将人拉開,一兩次便罷了,酒樓之中日日如此,每日三四遭,直将杏花天鬧得烏煙瘴氣。

卻還未完,又收買了杏花天後廚一名夥夫,那夥夫怕事又貪財,不敢鬧出人命,隻答應将那瀉藥下到後廚井水裏,好在廚子發現的快,隻幾個客人鬧了腹痛。"

那三人雖未做什麽取人性命這樣大惡之事,但也夠歹毒,好似夏日裏蚊蟲,叮咬一下,不致命,但身上瘙癢,乃至染病,驅趕了它,不一會兒,它又飛轉回來,極是叫人厭惡。

好在煙娘和杏花天的幾位管事也不是吃素的,能将杏花天經營成偌大一個酒樓,都是人精。一邊去查那鬧事的客人的身份,卻原來是些地痞,派人拿了,關到黑屋裏一頓好打;一邊将那夥夫查了出,扭送官府,又請大夫看護中了瀉藥的客人,賠禮致歉。

樓鏡知曉後,面若冰霜,步子一踏,煙娘就瞧出她心裏那點盤算,把人叫住,"你別想着殺人滅口,這半個許州城都曉得他三個跟我們杏花天過不去呢,現在人死了,第一個就懷疑到我們頭上,我這酒樓還要不要開了。"

樓鏡道:"便隻能防着他們不成。"

"隻有千年做賊的,哪有千年防賊的。"煙娘盈盈一握纖腰款擺,走到樓鏡跟前,摸了摸她下巴,樓鏡情知這是自己惹的麻煩,出神之間,未躲過去,煙娘扶了扶頭上的玉簪,漸漸走遠了,"對付小人,有對付小人的辦法,俗話說的好,打蛇打七寸。"

樓鏡便知煙娘有法子,心中好奇,等着瞧煙娘的手段。

隔日裏,煙娘請了一位老爺來,那老爺兩鬓斑白,目斂精光,舉手投足間一身貴氣。煙娘将那老爺請到上房,一路談笑,慇勤卻不至谄媚,柔軟身段離得那老爺不遠不近。

不多時,又将那老爺送了出來。煙娘瞧見不遠處的樓鏡,向她挑了挑眉毛,神色得意。

接下幾日,再不見有人暗地裏使手段,給杏花天尋麻煩,那三人好似銷聲匿跡般。

樓鏡便知,解決了,隻是不甚明白,問煙娘時。

煙娘笑道:"姐姐這招啊,叫圍魏救趙。那三個纨绔子弟,不過是仗着老子的勢力,這做菩薩,還有人憎厭的了,做人的,哪有人人都喜歡的呢,這當官的,就更別提了,那天裏的老爺,與他們老子有隙,隻恨沒個由頭發作,我請他幫忙,他一能解恨,二能賣我個人情,何樂不為。如今那三個纨绔子弟因在外胡鬧,給他們老子惹了麻煩,他們老子焉能放過他們。"

煙娘的手段,不過是三兩句話說出來了,但其中識人的本事,卻是多少年的功夫。

樓鏡聽得沉默不言,兵不血刃,莫過于此,煙娘三兩句話,便将那三兩人收拾了,她功夫雖長,于此事上,反倒排不上用場,可知這身在江湖,有時候見識謀算,要比這功夫管用。

這時,樓鏡沉下些心,端詳那些來往客人嬉笑怒罵,她脾氣上來,仍是揍人,但忽然分了一半的心,去記哪種人怕打,畏威不畏德,哪種人委曲求全後再卷土重來,哪種人明面求饒,背地裏耍手段,瞧着這千百種性子,倒也是件趣事。

如此,不知不覺過了數月有餘,眨眼間,又入冬了。

這年的雪比往年小,又細又碎,白鹽一般灑下來。白日裏清閑,夜了,酒樓裏反倒熱鬧些,樓鏡出去倒了水,雪夜中,站在陰藍天穹下,望着酒樓千百扇窗戶洩出的暖黃光芒,徐徐呵出了一口白氣,對于自己身在此處,忽地有些恍惚。

這般呆立着時,東二樓裏走出幾人,從飛橋往中樓去,當先那偉岸身形,她瞧見過千百遍,眸子一霎時亮起來,她幾乎下意識無聲的喚了一句,腳步不禁往前踏了兩步,眼眶發熱,但立即又意識到自己認錯了人了,他已經離世了,心又微微落了落,後退了一步,可心中歡欣未減,收拾了情緒,忙要追上前去。

隻是她到底不比從前,人謹慎了許多,隻遠遠瞧見人進了哪間房,便退回自己房中,卸了妝容,找小厮拿了身男子衣裳,似從前一般,束了馬尾。

房間。

兩名帶劍弟子,一左一右守在門前,樓鏡徑直走過去,許是動作太快,許是那兩名弟子瞧見她太過驚訝,樓鏡身形飄至門前,手抵在門上,一掌震斷門闩,将門推開時,那兩名弟子來不及阻攔,更忘了喝止。

樓鏡推了門,直走進去。

屋內的人聽到動靜時,已提劍站起了身,面色肅然,嚴陣以待。

樓鏡叫道:"二叔。"

屋中原有兩人,一是樓彥,一是俞秀,兩人原是按劍斂眉,見到來人時,不由得松開,滿臉訝然。

樓鏡将樓彥錯認成了樓玄之,隻因樓彥竟一改往昔,不帶折扇,而是提起了劍。

樓彥望着她時,眼中訝異,身子已快步往她走來,直走到她跟前停住,将她從上到下打量,"鏡兒,你,當真是你!"

樓彥忍不住責備,"這麽長時間,你跑哪兒去了,二叔險些以為......你啊!"

樓鏡歷經挫折,忽而遇上個至親之人,胸中委屈抑郁,悉數翻湧上來,饒她性子沉冷許多,也不禁紅了眼圈,扶住了樓彥胳膊,"二叔,你的傷......"

樓彥輕嘆一聲,"早已大好了,隻是二叔怎麽也沒想到,一睜眼,宗內會有如此大的變故,大哥離世,卻說你是兇手,将你落了獄,你逃下了山去,再不見蹤影,後來連......唉。"

那兩名弟子進來,看了眼樓鏡,神情惶惑,又瞧向樓彥。樓彥向他二人示意,他二人退了出去,合上了門。

樓彥領着樓鏡坐到桌旁。樓鏡握住樓彥的手,擡頭凝望高大的樓彥,一瞬不瞬,"二叔,那日在客棧到底發生了什麽?我在爹和沈仲吟交手時暈了過去,那時候也就隻有你在,知曉事情經過。我再醒來,已經身在黑牢之中,他們說是我殺了我爹,你昏迷不醒,我有口難辯,連我爹最後一面......"

說到此處,樓鏡咬住一口牙,臉色發白,更襯得眼中爬起的紅筋狠厲。

"二叔,你告訴我,是誰殺我爹?"樓鏡目光陰骘,她恨毒了那人,恨不得将他千刀萬剮,也丢下曹柳山莊那蛇窟去。她要找沈仲吟,甚至為了找沈仲吟,願意抛下所有,投身入風雨樓,極大原因是得不到外面的消息,不知道樓彥已醒。倘若樓彥已醒,能從樓彥這處得知殺父兇手,她又何必聽命于詹三笑,換取與赫連缺見面的機會。

"鏡兒,你冷靜些聽二叔說......"樓彥坐在樓鏡對面,寬大的手掌将她的手蓋住,還未說話,先嘆了一口氣,"那日在客棧裏,大哥和沈仲吟交手,全力一擊後,大哥落了下風。"

樓彥一見樓鏡臉色,知她有話要說,忙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撫,嘆道:"那之前,大哥身上便有極沉重的暗傷,多年來一直未好,到那段時日,越發重了,才會不敵沈仲吟。"

樓鏡睜圓了眼,想起那段時候和樓玄之怄氣,還将他氣得吐了血,說不出話來,唇瓣兀自顫抖,良久,找回自己聲音,說道:"我不知......"

"大哥怕病情傳出去後,宗內生亂,一直瞞着,也就那時俞長老給他瞧病,他見瞞不住,才給俞長老坦白了。"說着樓彥向俞秀望過去,俞秀微微點了點頭。

"我見大哥不敵,但沈仲吟也未讨到好,便接了上去,要制服沈仲吟,誰知沈仲吟落敗之相是裝的,這些年來,他功力突飛猛進,我非是他敵手,也隻有大哥全盛之時,能與他鬥上一鬥,我又輕敵中計,結結實實中了他一掌,重傷昏迷了過去,之後大哥與沈仲吟交手,乃至大哥為何會......我便不知了。"

樓鏡張着嘴,驚愣地瞪着樓彥,她滿懷期待,如何能接受這樣的事實,質問道:"你不知道,你怎能不知道呢!"

樓彥垂下眼簾,失落道:"是二叔無能。"

俞秀在旁沉聲道:"這并非是你二叔的過錯,你又怎能怪他。"

樓鏡心中也明白,她不能遷怒樓彥,垂了頭,不再說話。

樓彥拉着樓鏡的手,"鏡兒,這些日子你在外頭一定吃了不少苦頭,和二叔回宗門罷,二叔知你冤枉,如今二叔醒了,再無人能說你一句不是。"

"那殺我爹的真兇呢?"樓鏡似在問樓彥,又似在問自己。

"二叔會查出來。"

樓鏡眼睛往上一擡,不含感情,"李長弘呢?"

"李長老?他如今在宗門裏,并未随我一道來。"

"二叔,當年之事尚未查清,李長弘便以罪犯之名将我下獄,日日/逼問折辱,甚至不允許我為我爹守靈送葬,送他最後一程!"

"鏡兒,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李長老行事确實有失偏頗,二叔已然教訓了他......"

"二叔。"樓鏡站起了身來,聲音神情,出奇的平靜,宛如風暴來臨前的海面,"我要他向我下跪賠罪,要當初逼問折辱我的門人向我賠罪,我爹是遭本門劍法一劍封喉,兇犯是門中之人,是他親近之人,我甚至有理由懷疑,真兇是他,我也要拿他下獄,将他一番審問,二叔,你能幫我嗎?"

樓彥半晌未說話,隻是望着她,似乎吃了一驚,許久,說道:"李長老所為雖則過激,但終究未越過幹元宗規矩去。"

"難道我所受的這些,便就此算了麽?"

"鏡兒,當年是時勢所致,人也無可奈何。真兇定會拿住,待到那日,二叔在宗門上下面前,還你清白。"

"二叔,那日是哪日?誰知那日幾時來,我隻要今日李長弘下獄,我隻要他和他弟子在我跟前賠罪!"

"鏡兒!"樓彥輕輕一拍桌子,也将茶盞震動,他皺着眉頭,小喝一聲,"如今大哥已經去世,你怎麽還是一點也未長大,他李長弘是宗門長老,人情上固有不是,但所作所為合乎宗門法規,如今正是宗門混亂之際,再受不起一點動蕩,你不是孩子了,還要耽于個人恩怨,便一絲委屈也受不得?"

樓鏡怔然後退了一步,恍然發覺,站在樓彥身邊,自己就變成個孩子,受了委屈,便來哭訴,想要得到安慰,想要他幫她出氣。

她本以為她二叔會如以往一般維護她。

那最後一句話,似盆冷水,兜頭淋下來。她醒了過來,五髒六腑一陣抽搐。

"二叔,這真兇是我麽,你可知我遭遇過什麽,這委屈憑什麽叫我受!"樓鏡猛然将桌上的茶盞全揮在了地上,茶盞砸得匡當響,她眸子赤紅,逼視着樓彥。

那虎鳴山黑牢裏的折磨,蛇窟之中痛不欲生,是她活該受的麽,若是輕飄飄揭過去,那些生不如死便是一場笑話。她當時有多痛,此刻便又多恨。

屋外看守的弟子才聽到動靜,樓鏡已經拉開門走了過來,"兇手我自己查,公道我自己找,這些事,我絕不會罷休!"

"鏡兒!"

樓鏡從不曾對樓彥甩過臉子,樓彥望着那些破碎的瓷片,還有些兒發愣,等到回神,樓鏡已經走了出去,他追上去時,樓鏡已然遠走,此時卻又有弟子上來,在他耳畔報道:"宗主,人來了。"

樓彥這才頓住腳步,往那兩名看守的弟子說道:"還不去追!"

"是!"

那兩人追樓鏡而去,可這杏花天走道複雜,人員往來衆多,樓鏡一走出去,便不見了蹤影。那名幹元宗的弟子找了一圈,無功而返。

煙娘在暗處看過了全程,回過身來對花衫說道:"瞧這姑娘神情,隻怕是談崩了,小神仙可以放心了,這姑娘已然孤注一擲。行了,這段日子給你們放兩天小假,回風雨樓去避避風頭,順帶回去給小神仙拜拜年。"

花衫離去,來到樓鏡屋外,敲了門不久,樓鏡來開門,除了臉色冰冷些,倒也瞧不出別的,花衫将煙娘放幾日假的話說出來,又提起回風雨樓去,隻字不提樓彥一事。

樓鏡聽罷,略一沉默,點點頭應了。

兩人随意一收拾,隔日便悄然啓程,往江南走了。樓鏡一路上沉默寡言,看不出她情緒陰晴。

待至風雨樓,除夕已近。

樓鏡要去見詹三笑。花衫直道莫去。

每年下雪,韶衍必要來陪詹三笑賞雪的,如今詹三笑該是陪着韶衍在一塊兒。

樓鏡還是去了,她有事要問詹三笑。樓鏡到詹三笑書房裏時,才知她和韶衍去了觀雪臺。

那觀雪臺,樓鏡第一次去,當真是個極好的賞雪之地。天地開闊,上是陰霾天際,柳絮亂飄,無窮無盡,下是寒梅繞江,孤亭一座,雪景似畫。

詹三笑和韶衍兩人并排坐着,中間隔着火爐,烹着茶,伶人在側,輕唱着踏雪行。

詹三笑似乎歪在椅子上睡着了,韶衍手上示意,那伶人按住了弦,滅了聲。韶衍悄然走到詹三笑身旁,手背輕輕攏了攏她的頭發,望了片刻,脫下大氅,蓋在這人身上,手往下伸,摟住詹三笑脖頸與腿彎,将人抱在了懷裏。

韶衍向側乜了一眼,婢女知意,撐開傘上前來,不用韶衍吩咐,兩把傘全往詹三笑身上傾斜,不讓她受一絲風雪侵襲。韶衍路過樓鏡身旁時,隻淡淡地朝她掃了一眼。

詹三笑既已入睡,樓鏡也隻能改日來見她,便是硬要去問,想必韶衍也不會應允。

這觀雪臺離得顏不昧住處近,樓鏡一轉向,進了花廳,驟然間,背後風狂雪亂,不必回頭,這等聲勢,也知是顏不昧攻來。

在杏花天裏,樓鏡也不曾荒疏了功夫,回旋一踢,将顏不昧那木劍踢開,腳上被內力震得發麻,倒也能忍受,隻這一交手,樓鏡便知自己長進了,換在之前,她摸不到那木棍,摸到了也攔不下那一棍。

樓鏡未帶佩劍,掌勢變換,以此應敵,比試之間,忽地瞧見顏不昧那一雙萎縮凹陷的眼睛,往日比試皆在天色昏暗時,對那一雙眼睛并未多在意。

如今留意起來,倒是在杏花天裏生出來的毛病,總愛瞧瞧別人身上特異之處,她一見顏不昧雙眼,便想到他這種修為的劍客,能傷他雙眼的,必是修為高強之人,但凡修為卓絕,世間無幾,心中都有些傲氣,那傷處定叫他屈辱疼痛。

煙娘說打蛇打七寸,那眼傷,應當是顏不昧忌諱之處。

如此想時,樓鏡已然一掌襲過去,渾然忘了自己之前,多不屑于襲擊人殘缺之處。那顏不昧渾身一震,心神大動,比從前那不動如山,平靜如水,大不相同,驟然爆發出來的聲勢,極其駭人,猶如天之将傾。

樓鏡本能的心膽俱顫同時,卻面帶笑意,目光炯炯,散發異光,露出癡狂之态,她對這雄渾浩瀚的力量,欽慕癡迷。

不顧身亡之險,一掌直迎上去,卻似摧枯拉朽,顏不昧一掌轟擊下來,将樓鏡震飛了出去,樓鏡飛出丈遠,落在地上,一聲悶哼,噴出一口熱血。

顏不昧一甩袖,背住了雙手,臨出手時,他收回了幾分力,否則,便将樓鏡打死在這裏了,他想起方才自己失控,不由得惱羞成怒,對樓鏡道:"你比之你母親,差了十萬八千裏。"

實則不然,全系顏不昧惱怒,方才這般貶低樓鏡。

樓鏡卻一點不惱,聽他提起母親,反而高興,問道:"前輩也認得我母親。"

顏不昧冷哼一聲,一句不答,憤然離去。

顏不昧走遠,花廳隻剩了她一人,她胸口悶疼,直接躺倒在那雪地裏。

冬日沉寂,雪絨飄飄搖搖,冉冉落下,落在臉上,冰冰涼涼,淚一般。

樓鏡将手臂背在自己眼睛上,聲音喑啞,喃喃道:"總有一日,我會似你一般,修為獨步天下;我會似你一般,洞察人心,算無遺策。"

再不去,依靠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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