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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纏綿病榻月餘, 鍾靡初志消意沉, 整個人迅速消瘦下去。

傷痛能醫, 心病難治。

蓬萊島入冬, 大雪覆蓋,門窗拉開,正對着庭院雪景。

鍾靡初坐在床褥上,蒼白瘦削,顯得衣衫寬松, 一縷墨發垂肩, 緩緩滑到身前。

東離和柳歸真在正門外看得, 暗暗歎息。

柳歸真道:"如此下去不行, 隻有你能勸勸她。"

東離眉眼低垂:"歸真, 我勸她的何嘗少了。"

"她是掌門,不能一直消沉下去。"

東離疲乏的很,望了一眼柳歸真。柳歸真握住她的肩膀, 輕聲道:"我陪你一起去。"

柳歸真在屋外喚了一聲:"掌門。"隔了半晌, 兩人走進屋内。

在外喚門, 鍾靡初不會應,他們隻有自己進去。

兩人走到床褥前。鍾靡初還向外看着雪景。

東離道:"靡初,龍族已經尋得守一師叔祖的蹤迹了......"

柳歸真過來時, 腳下踩到一物,挪開一看,竟是掌門令牌,一驚, 退開半步,半跪在地:"掌門恕罪。"

鍾靡初輕聲道:"東離,我将掌門令牌傳于你,自今日起,你便是玄妙門掌門。"

東離怔住,回過神來,一點怒意湧上來,說道:"靡初,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掌門無權任命下一任掌門?"

"我指的非是此事。你知道掌門選的你,你......"

柳歸真将手放在東離肩上,東離回神,方覺語氣過重,平緩下來:"我知道你需要時間平複,不要緊,我和歸真幫你聯系門中的人。你什麽時候恢複過來,什麽時候來接管。"

鍾靡初回過頭來,眸色變淺,不似化龍時有那般濃烈的金色,她聲音輕微,好似說話吃力:"東離,我不想做掌門,不适合做掌門。"

東離氣道:"那你想做什麽!一輩子消沉度日,還是尋死自盡,丢下這許多事,許多人不管,陪着師父掌門他們一道去了。就算到了黃泉,你又有何面目見掌門,見師父!"

"靡初,你算算,你有多久沒出過這間屋子了?"

"我想做什麽?"鍾靡初凄然一笑,輕聲道:"我怎知我想做什麽。"

鍾靡初垂頭看着自己雙手,掌心沒有龍鱗,被毒血腐蝕,結了暗紅色的痂:"從小到大,有師尊告訴我,要做什麽,不要做什麽,有老師爲我規劃,劍道,術法,修煉,成仙。"

"我不知這是不是我想做的,但這總是對的,宗門的人一生都是如此,修煉成仙,不會有錯。或許我也有些想,順從師長總是對的,若有成就,能得見他們欣慰誇贊,我總想着若有朝一日終于達到他們的期望,玄尊,娘,她或許能對我不一樣。"

"而今他們不在了,我做這些事,又爲了什麽?"

東離道:"爲你自己。"

鍾靡初道:"但這些不是我想做的事。"

鍾靡初視線漸漸朦胧,淚水彙聚眼眶,手掌上的疤痕變得模糊:"顧浮遊說我是籠子裏的金絲雀。"如今就算離了籠子,也不會飛。

東離将那令牌撿起來,不解道:"靡初,這麽多年,你從未說過這種話。"

鍾靡初道:"因爲顧浮遊,她在山下,将我召喚了出去。"

東離覺得她已經有些恍惚,說道:"靡初,你需要休息。"

"東離,我清醒的很。從那時我恍惚明白,得道成仙,并非我所求。與她在一起,我覺得我能找到我要做什麽,我就快知道我想做什麽,隻差一點,可是左家毀了它!"

"他們毀了所有。"

鍾靡初胸膛起伏,積在眼眶邊緣的眼淚終是滴落下來,清淺的眸色被金紅二色混雜,成爲了夕陽餘晖般的顔色,卻無那等暖意,隻有暮色将近的冷厲。

東離道:"人生在世,不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挂,除卻理想,亦有責任二字。靡初,雖然你不知你想做什麽,但你總知道你該做什麽。你現在該做的,是振作起來,即便你不做掌門,身爲弟子,玄妙門的冤屈仇恨,你也要報。"

"你自己好好想想。"東離向柳歸真示意,兩人起身:"我們不打擾你休息了。靡初,你需要好好睡一覺。"

兩人走了出去。過了許久,鍾靡初站起身。

渡雷時,劫雷傷了右腿,尚未複原,她赤着腳,一腳深一腳淺的走到門邊,扶住門框,到走廊上,碎玉亂瓊,滿目皚皚。

你如今自由了,再無人束縛着你。

她倚着廊柱慢慢滑跪在地,無奈笑道:"都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自這日過後,東離很有一段時日不曾過來看望她。

鍾靡初心想,當是自己叫她失望了。

侍候她的是坤靈,龍王因她是人族,人族較龍族細心,又因她與鍾靡初有過交集,便将她調了過來。

鍾靡初問道:"這幾日東離在做什麽?"

她主動開口詢問,是極少的事。

坤靈驚訝過後,答道:"東離姑娘與柳公子正打算回玄妙門一趟。陛下要爲殿下父母立冢,雲染玄尊仙逝,肉軀消散,陛下的意思是取些玄尊的衣物來,做個衣冠冢,與無疆殿下合葬。"

鍾靡初臉色陡變:"他要合葬?!"帝無疆畢竟是她的父親,她告訴了帝浚他屍身所在之地。帝浚會去将他迎回來是必然的,帝浚也會猜到是誰害死了帝無疆。

鍾靡初想不到的是帝浚知道了,卻還要将他們合葬在一起。

鍾靡初豁然起身,拖着傷腿往外走去。

"殿下?!"

鍾靡初去到政殿,不見帝浚身影,問了看守的人,方知帝浚在龍族陵墓。

鍾靡初趕到時,帝浚正讓族中匠師篆刻碑文,那是介紹這位沉眠龍族王室生平。

帝浚見到她,笑道:"舍得出來曬曬太陽了?"語氣輕快,顯得很是高興。

鍾靡初冷着臉,見那匠師已将帝無疆的生平刻完,轉頭刻上雲染名姓,尊号,修爲,其下刻着帝無疆之妻。

鍾靡初沖上前去,凝聚靈力,一掌将碑文拍碎。

帝浚瞪着眼,好半晌提上來一口氣,胡子直顫,怒喝:"你個龍崽子,你做什麽!"

鍾靡初身上直發顫,亦是忍耐着怒意,她直迎帝浚怒容,說道:"她不是我父親的妻子,也不願做我父親的妻子,不要将他們合葬在一起,髒了她輪回的路。"

帝浚道:"混賬東西,你說的什麽混賬話!這個女人殺了無疆,若不是她死了,我得将她挫骨揚灰,現在好歹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讓她入陵墓,是擡舉她了!你敢拍碎你爹的碑文!"

"隻要我在,不會讓她入陵。"

"你,你。"帝浚氣的轉圈,好容易找到身旁屬下上一條長鞭,抽下來,指着鍾靡初道:"你個忤逆不孝的東西,平日裏與我對着來,不改姓這些小事便罷了,今日敢碎你爹的碑文,明日是不是要弑親。真當我就你這麽一個後代,就縱容你,不敢抽你是不是。"

鍾靡初跪下,不發一言。

帝浚氣笑了:"嘿,不求饒,有骨氣是不是,嗯,硬骨頭!"

他将那鞭子往地上一扔,冷哼一聲:"既然是硬骨頭,不求人,有本事就一輩子别求你爺爺,你師門的仇,你自己報,不要服軟,向我開口借人!"

碑文重新篆刻,帝浚終究是沒将雲染與帝無疆合葬。

東離和柳歸真仍舊回了一趟玄妙門,季夕言如願做上掌門之位,到底是未趕盡殺絕,幸存下的幾位長老被囚禁在玄妙門天牢中。

極爲奇妙,原先是劍拔弩張,經過你死我亡的一場厮殺。

東離與柳歸真見到季夕言時,卻并未氣憤難當,不能自抑,師伯師侄間仍是平平和和。但三人心底清楚,時機一到,昔日是師長晚輩,屆時仍舊是要清算舊賬。

靜笃山主峰毀了,其餘山峰各有損壞,谷神峰靠後,獨居鍾靡初,竟是幸免于難。東離和柳歸真取了些自己的東西,也帶了一些鍾靡初的東西回東海。

鍾靡初将這些東西放在書房中,書房内布置的與谷神峰上的書房類似。

冬雪未消,香煙袅袅。

鍾靡初垂眸,撥弄琴弦,琴聲斷續。所有的事已成定居,再難接受,逝去的人已然逝去。

可她的心思總是無法集中,如同紅繩拆成無數細線,鋪散了開去,心中惶惶,無法究其根源。

風搖枝桠,枝頭積雪墜地,落在雪堆中,發出窸窣一聲。

鍾靡初放空着思緒,幾乎是下意識,目光一亮,站起身來,往書房外走去,站在走廊上。

風吹進來,吹的她衣衫擺動。

她怔怔看着庭院,沒有白牆,亦沒有越牆的人。

她默默站了半晌,才緩緩回屋。

書桌上堆放書籍,下面放着一方錦盒,打開着,紅緞内躺着那枚龍蛋。

鍾靡初走到桌前,見到最上的書籍被風吹了開來。

她看到上面熟悉的字迹,心中一陣怅然若失,取了過來,拿在手中。

這是顧浮遊謄寫注解的那本《陣法新解》,她随手往後翻閱,撚住紙張的手忽的一頓。

她摸住頁眉上的一行字——顧浮遊到此一遊。

這是她收到書時沒有的,何時有的?

鍾靡初感覺到心裏的躁動,怦怦,有力的,慌亂的。

她将這行字用手一遍遍描摹,而後往後翻閱,不曾發現連呼吸都亂了。

——師姐是河蚌。

——從仙落平安歸來,師姐還不曾發現我偷偷題上的字,哈,今日帶師姐去了飲雪齋,可謂是離經叛道。但願師姐醒來後不要生氣。不要生氣。不要生氣。

鍾靡初不自禁笑出來,鼻子中卻十分酸澀,她甚至能想象出顧浮遊偷摸将這些話寫上去時作怪的模樣,又能想到顧浮遊自知犯錯,道歉時服軟賣乖的模樣。

這些話,就像是顧浮遊站在她面前,對着她說。

——我從逍遙城離家出走啦,你怎的還未發現我寫的話?我從未有過這樣歡喜的一段時光,那麽多地方可去,但是第一個想到的是谷神峰。

——我們逍遙城的搖籃曲一等一好聽是不是。

——明日便要去虛極山,我喜歡與你待在一起,永永遠遠這般才好。

——不知你會不會将這書帶着,你要什麽時候才發現啊?可莫要等我成了老婆婆被你發現這些話,怪羞人的。

不知不覺,已是最後一頁。

——浮遊所願,命在朝夕,名在千秋,奇門陣法,重登高樓。

【GL】見龍 - 太陽菌(完结)Where stories live. Discover n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