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競争

20 0 0
                                    

夏天一過,秋天将至, 距離林傲雪被提拔為百戶之後已過去了一月有餘。

軍營經過一段時間的休養後又重新恢複了生機, 且營地裏來了個漂亮的女軍醫, 這讓一衆食色的漢子操練得越加勤奮, 巴望着在校場上受點傷, 就能找個理由去軍醫營裏蹭一蹭。

陸升的腿傷好得差不多了,已經能下地走動, 隻是軍醫建議再多休息一段時間,以免落下病根。

因為他墜馬受傷的緣故, 沒能參與上一次蠻族攻城的戰争, 軍功也因此落下,依舊還是伍長, 随着額外幾個新的什長伍長等,一起歸到林傲雪的隊伍裏。

陸升并未因此自怨自艾,隻要他的腿能好, 還能上戰場,就還有提升的希望, 故而這次墜馬的意外沒有讓他變得消沉, 反而磨煉了他的意志,讓他沉澱下來。

林傲雪時常來看他, 也給他帶了不少兵書,他正好趁此機會好好補讀了一番,這是他以往從未認真對待過的領域,如今有了林傲雪的提點, 就仿佛在他面前打開了一扇明亮的門扉,讓他看到了嶄新的天地。

對于林傲雪的提攜和看重,陸升頗為感激,也暗下決心,等自己腿傷好了,定要出人頭地,成為對林傲雪而言更加有用的人。

這日陸升正點着油燈在帳內讀書,忽有人掀開簾子走了進來,他想着的确到了該換藥的時候,便放下書冊擡起了頭。

但讓他意外的是,來的人不是給他看腿傷的軍醫,而是一個女人,這個女人長得非常漂亮,雖然穿着極為樸素的衣裳,依舊不能遮掩她精致的容貌。

陸升愣了愣,他感覺這個女人有點眼熟。

他被林傲雪批評不合群後,便刻意改變自己,多與手下的兵卒來往,故而也曾去過煙雨樓聽曲,得聞過雲煙大名,但雲煙出現在衆人面前的時候并不多,他也隻遙遙見過一眼,所以印象不深刻。

這段時間他在營帳裏養傷,很少出去,消息也變得閉塞起來,再者,對于新來的女軍醫,林傲雪也沒有必要刻意同陸升講說,所以陸升一直不知情。

驟見一個漂亮的女人出現在營帳裏,陸升吓了一跳,他愣了好半天,才木讷地吐出一句:

"這位姑娘,你找誰?"

雲煙來這裏自然是要給陸升換藥的,因為之前一直負責照看陸升的老軍醫家裏出了點事情,臨時請假離營了,便将陸升交給雲煙,并且與她說過這個陸升是林傲雪手底下的兵。

她想起上次林傲雪為陸升尋藥,在邢北集市上來來回回地跑,累得滿頭大汗卻還沒有尋到,走出那家醫館時,一副失望的樣子。

這件事過去也已有兩個多月了,此時想起來,竟還如此清晰。

雲煙失笑,也是因為這件事情,她知道林傲雪此人外表看起來很兇,但其實內心是很善良的,為了手底下一個兵,都能那麽盡心盡力,那她待人縱然初時冷漠,隻要走得近了,便是極好的。

她看着陸升那呆愣的模樣,竟覺得和林傲雪似乎有幾分相像,真是什麽樣的人帶什麽樣的兵。

"我是軍醫營新來的軍醫雲煙,王軍醫有事不在營裏,臨時将給你換藥的事情交給我了。"

雲煙的回答讓陸升目瞪口呆,他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然後猛地坐直了身體,驚道:

"原來是軍醫,失禮!"

适逢此時,林傲雪從帳外朝裏走,她剛從校場上下來,一邊走一邊揚了揚手裏的嶄新的書簡:

"诶,陸升啊!我這回......"

她話說到一半,下半句忽然卡在喉嚨裏。

林傲雪保持着掀開門簾的姿勢,一隻腳還落在外邊,就這樣僵住,雲煙婷婷立在她面前,見她呆住的樣子簡直和陸升剛才一個模樣,雲煙覺得有趣極了,撲哧一聲笑起來,同時朝林傲雪招了招手:

"林百戶為何不進來說話?"

林傲雪掀着簾子的手不着痕跡地抖了一下,她掩飾性地清了清喉嚨,拘謹地笑了:

"雲軍醫來此可是要給陸升換藥?"

她并不是刻意要躲着雲煙,隻是因為她自己身份特殊,雲煙又時常愛拿她說笑,林傲雪怕身份暴露,也因為她一直都沒适應這樣過于熱情的接觸,所以在面對雲煙時,總下意識地顯出兩分拘謹。

北辰霁毒傷好了之後,總找各種理由拉雲煙獨處,林傲雪也忙于軍中事務,故而少有同雲煙見面的時候,那種拘謹的感覺才淡了些,而今日意外地在陸升的住處偶遇,林傲雪太過驚訝,所以才突然愣住。

雲煙唇角勾起,笑意盈然,與先前在永安時的從容,并沒有什麽改變:

"我受王軍醫所托,來給陸小哥換藥。"

見到林傲雪突然闖入,緊張至極的陸升如蒙大赦,他忙從床鋪上翻下來,撐着拐棍向林傲雪問安:

"百戶!"

林傲雪聽到陸升的聲音,視線越過雲煙朝陸升看過去,見後者單腳立着,胳膊下夾着一個拐杖,看起來搖搖欲墜,她臉色一肅,先謝過了雲煙,然後大步朝陸升走過去,順手将書簡擱在案上:

"行了,你快坐下!"

陸升依言坐下,林傲雪拍了拍他的肩膀,跟他說:

"雲軍醫是我的朋友,你不必緊張。"

因為林傲雪如此自覺主動的介紹,雲煙臉上的笑意更深了兩分,想來,能讓林傲雪這樣性子拘謹別扭又冷漠的人主動承認"朋友"二字,着實是不容易。

林傲雪讓陸升把褲腿掀起來,露出需要換藥的傷處,這才起身對雲煙說:

"麻煩雲軍醫了。"

雲煙笑:

"林百戶這是哪裏話,此乃雲煙分內之事。"

她取來藥箱,手法熟練地替陸升換了藥,待重新包紮好了,這才起身,朝林傲雪擠了擠眼睛:

"外邊天色暗了,林百戶可否相送一程?"

林傲雪面上一窘,輕咳一聲,緊張地搓了搓手:

"好,我有話要交代陸升兩句,你先等我一會兒。"

雲煙聞言,笑着轉身走出營帳。

陸升眨着眼睛,好奇地看了一眼雲煙的背影,又轉頭看向林傲雪,他算是除了北辰霁之外與林傲雪走得比較近的人了,故而對林傲雪的一些習慣還是有所了解,但見林傲雪下意識地挺直了背,不去直視雲煙,陸升便覺得,這裏面有貓膩。

待雲煙出去了,陸升臉上露出一抹奸笑:

"嘿,百戶,可以呀!雲軍醫真好看勒,人讓你去送你怎麽還讓人等啊?"

那暗示性極強的一句話,聽在陸升耳裏完全變了意思,他笃定了雲煙對林傲雪有意思,在他想來,像他們百戶這種英雄豪傑,受姑娘喜歡那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而林傲雪呢,他說不清楚,但他覺得,林傲雪對雲軍醫也有點不一樣。

這兩個人,有戲。

陸升笑得奸詐,不知是想到了什麽,那一雙眼睛裏都閃着精光。林傲雪用力在他腦門上敲了一下,肅整了臉色,哼道:

"瞎想些什麽呢?!"

陸升吃痛,卻并不悔改,他雖然收了聲,但臉上那飽含深意的笑容卻半點也沒收斂,林傲雪無奈,隻得岔開話題:

"我剛拿了一卷兵法過來,你抽時間看看,過幾天你腿好得差不多了,就去校場上做些恢複訓練。"

林傲雪簡單交代幾句,陸升滿口答應,完了還催促林傲雪:

"好了好了,百戶,您說的屬下都記下了,外邊雲軍醫還等着呢,您快點出去吧!"

林傲雪眉角急跳,臉上顏色都變了,罵罵咧咧地道了聲"兔崽子",這才拂袖走出去,留陸升在帳裏笑得賊眉鼠眼,頗為開懷。

雲煙等在帳外,仰頭看着天空,今晚月亮沒有露面,營裏雖然每隔百步都點了火把,還是顯得很昏暗。

林傲雪掀開門簾就看到了雲煙的背影,她來到軍營以後就沒再穿以往那些顏色鮮豔的衣裙,轉而換上了最尋常的粗布衣衫,也沒有刻意打點妝容,即便如此,那一張素麗的容顏依舊極為出衆。

她的背影很是纖細,看起來弱不禁風。

林傲雪朝雲煙走過去,在距離她尚有兩步的距離停下,素來僵硬的臉上硬是擠出一抹難看的微笑:

"雲醫師久等了。"

雲煙回頭,面上蕩起一抹柔和的笑意:

"沒有,林百戶效率很高。"

她說着,便邁步朝軍醫營不急不緩地走,林傲雪則跟在她身邊,在不遠不近的距離,做個稱職的護衛。

"上次我給你的藥,你有好好在用嗎?"

雲煙走着,忽然開口,她指的是那一瓶用于祛疤的藥膏。

這話在林傲雪腦海中轉了兩圈,才喚醒那一段已經被她抛在腦後的記憶,她臉上顯出尴尬的神态,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腦門:

"嗯......用過幾次。"

雲煙一聽,便知她根本沒有好好用藥,這語氣也太敷衍了。

她腳步一頓,轉過身來,直直地看着林傲雪。林傲雪也跟着停下步子,她下意識地屏住呼吸,做好了被責難的準備。

人家好心給自己準備的藥,她卻不怎麽上心,在她想來,自己身上留不留疤根本沒什麽所謂,反正也不會有人看見,她也懶得費那個功夫,所以那藥到底用過幾次,她自己也記不得了。

雲煙看着林傲雪的眼睛,許久之後,才呼地長出一口氣,她看林傲雪的目光像是在看一個不聽話的孩子,極為無奈地搖了搖頭:

"你呀你,怎麽就是對自己的事情那麽不上心呢?"

雖然林傲雪在軍營裏不得已要作男子打扮,但她活得也太粗糙了些,怎麽能跟那些粗糙的大老爺們兒一樣不愛惜自己的身子呢?姑娘家那麽細膩的肌膚上留下傷疤,是多令人惋惜遺憾的事情呀。

她朝林傲雪走了一步,湊到林傲雪面前,在林傲雪後退之前,探手抓住她的衣襟,讓林傲雪不得不與她四目相對:

"若你不好好用藥,我便每日督促你,要不,每天都扒掉衣服檢查檢查?"

她的聲音雖然很小,但林傲雪卻臉色大變,一抹紅暈從耳朵飛速蹿上臉頰,連脖子都紅了個通透,她向來一本正經,哪裏聽過這種葷話,更可恨的是雲煙說得煞有介事,好像自己如果不聽醫囑,就真的會被雲煙扒掉衣服檢查。

這種程度的調笑對于出身青樓的雲煙而言根本不算什麽,但林傲雪的反應讓她覺得太可愛了,每次逗逗林傲雪,都能讓雲煙感覺心情格外愉悅。

林傲雪的臉燒成了火炭,她身上氣息一沉,內力外放,直接将雲煙震退,雲煙驚呼一聲,連退兩步,才勉強站穩。

林傲雪緊闆着臉,一語不發,過了好一會兒,才長嘆一口氣,皺着眉說道:

"雲煙,我知你是好意,但我不習慣這種交流的方式,你于我有諸多恩情,我也當你是朋友,但我還是希望我們之間能保持一些距離,這樣對你我都好,不是嗎?"

她擔心的不止是與雲煙之間的來往引起不必要的誤會,像陸升那樣将事實歪曲的人絕不止陸升一個,更害怕自己在與雲煙接觸時不小心露出的羞窘姿态暴露自己的秘密,讓別人窺探了去。

所以,她想和雲煙保持距離。

她不介意像朋友一樣并肩閑聊,但她拒絕太過親密的肢體觸碰。

雲煙沒想到一直以來隐忍壓抑的林傲雪會當着她的面直抒胸臆,這些話并不讓她難過或者難堪,反而讓她覺得松了一口氣。因為林傲雪實在太自閉了,她不想表達出來的,誰也別想從她嘴裏聽到。

所以,如果她對雲煙心存不滿,卻不肯說出來,那即便雲煙一心想與林傲雪交好,結果不過徒增嫌惡而已。

原本林傲雪以為,雲煙會為她如此疏離的言語而生氣,但卻沒曾想,雲煙柔柔地笑了起來,她臉上的笑容甚至比剛才更加溫柔。

雲煙背起雙手,朝林傲雪邁出一步,在林傲雪警惕地想要後退的時候,又停下了腳步,她誠摯地看着林傲雪,紅唇輕輕抿着,嘴角上翹,将聲音壓得極低:

"但是,傲雪,總要有人記得,你是女孩子呀。"

林傲雪不想讓任何人發現她的身份,也盡可能地讓自己的行為舉止能更自然地融入這個軍營,從她第一次與北辰霁一同出現在煙雨樓裏那時候起,雲煙便感覺到了她身上的壓抑與拘謹。

她那麽小心翼翼,即便喝醉了,也要死死抓着衣襟,拒絕任何人靠近。所以雲煙知道,林傲雪之所以會說出這番話,是因為她在害怕,怕受到自己的影響,怕不小心,會露出破綻,讓自己的努力前功盡棄。

可雲煙就是心疼這樣的林傲雪,林傲雪身上背負了太多東西,她為仇恨而活着,幾乎忘記了自我,沒有自己的喜怒哀樂,連生死都置之度外,這樣活着,與死了,有什麽區別呢?

雲煙從林傲雪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雖然她們的經歷并不相同,但她們卻是一樣的孤獨。

林傲雪原做好了拉開彼此之間距離的準備,卻又猝不及防地為雲煙這句話而動容,她的眼睛很快紅了,淚水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不受控制地湧出眼眶。

好在夜色昏暗,道路兩旁的衛兵都站得很遠,沒有人聽見她們說話,也沒有人看見林傲雪臉上崩塌開來的脆弱與無助。

雲煙的話語太溫柔,像是一把塗了蜜糖的刀子,林傲雪明明知道那很危險,卻又抑制不住內心翻湧的情緒,被吸引,想靠近。

林傲雪用力吸了吸鼻子,強行制止失聲痛哭的沖動,她假做擰眉地擡手抹了一把眼睛,哽咽地鼓動了兩下喉嚨,這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走吧,我送你回去。"

帶了些哭腔的聲線,較之平常更加柔軟,雖然多了兩分沙啞的味道,卻又溫和好聽。

雲煙也沒有再堅持,她轉身,腳步輕盈,不時朝身側望一眼,但見林傲雪始終低着頭,讓人無法看清她臉上的神情。

從陸升所在的營帳到軍醫營的路程并不遙遠,兩人徒步緩慢地走着,也不過一盞茶的時間,林傲雪在軍醫營外停下腳步,目送雲煙走遠。

待雲煙的身影即将沒入圍欄之間,林傲雪心裏忽然湧出一股沖動,讓她出聲将雲煙叫住:

"雲煙。"

雲煙腳步一頓,回頭望着她,她們之間隔了一道門扉,距離不遠,約有十餘步。

"今天,是我失态了。"林傲雪輕聲說道,她不知道雲煙能不能聽見,隻偏着頭,自顧自地說着,"謝謝你。"

雲煙面上的笑容在夜色中綻放開來,天空中忽然灑下一道柔和似水的銀光,月亮從厚厚的雲層下探出了頭,将柔軟又安撫人心的光亮傾灑在大地上。

她忽然又從門裏走了出來,然後伸出雙臂,擁抱了林傲雪。

一個單純又幹淨的擁抱,像春日裏最和煦的暖陽,熨燙在林傲雪的心上。

沒有得到林傲雪的回抱,雲煙并不介意,她揚起笑臉,後退幾步,朝林傲雪揮了揮手,這才轉身,徹底消失在門後。

林傲雪在軍醫營外站了許久,她的目光不知落在何處,直到營裏打更的衛兵自她身後巡邏之時走過,她才被那邦邦的敲擊聲驚醒過來。

她回到自己的營帳裏,頭枕雙臂,望着向外隆起的帳頂,屋內沒有燭火的光芒,眼前黑漆漆的,好像有洶湧的洪流在那黑暗中起起伏伏,最後化作一隻張牙舞爪的野獸,想将她一口吞沒。

她又側了側身,竟有些難以入眠。

第二日清晨,校場上雷起隆隆戰鼓聲,林傲雪霍然驚醒,翻身坐了起來,一望帳外,已是日頭高起,她竟睡過了頭。

她抓了一把亂糟糟的頭發,随意将亂發束好,整理了一下兵服,然後飛快趕去校場。北辰霁見她來遲,早讓她手下百個兵圍着校場跑了兩圈,林傲雪一來,他便不懷好意地笑了:

"林老哥昨兒幹嘛去了?今兒怎麽來這麽遲?"

林傲雪昨夜沒怎麽睡好,今日有點煩躁,看着北辰霁這張臉也有些來氣,莫名其妙地心煩意亂,便沒理他,隻冷冷地道了聲謝,就帶着兵操練去了。

北辰霁一頭霧水,沒明白林傲雪怎麽忽然态度那麽冰冷,比以往更溫度更低了。

午間休息,北辰霁見林傲雪端着飯在校場邊上坐着,也不知她在想着什麽,碗裏的東西半點沒少。

北辰霁又湊過去,從林傲雪碗裏搶了一塊厚實的肉片,一口吃掉,林傲雪回頭瞪他,幹脆将一整碗沒動過的飯菜朝北辰霁推過去:

"你吃吧。"

說完,她起身走了,北辰霁端着一碗飯菜,懵在原地。

如此過了好幾天,北辰霁簡直忍無可忍,終于在林傲雪傍晚即将出校場的時候把她叫住:

"林傲雪,你這幾天怎麽回事?"

就像得了失心瘋似的,整個人魂不守舍。

态度莫名其妙也就算了,連練兵也沒有往日熱衷,這幾天裏已經因為走神犯了幾次錯,郡尉劉猛知曉她往日為人,所以沒有苛責她,但也私下叮囑了她幾句,讓她調整狀态。

林傲雪緊抿着唇,眉頭蹙着,臉上籠了一層寒霜,若是尋常人,根本不敢靠近她,但北辰霁已經習慣了林傲雪冷漠的樣子,所以并不感到害怕。

"隻是近來有些事情想不明白,并無大礙。"

她心裏煩惱的事情如何能說給北辰霁聽,便随意敷衍兩句,就想從北辰霁身旁繞過去。北辰霁卻不肯輕易讓步,他堵在林傲雪的路上,還欲說什麽。

恰在此時,校場裏忽然傳來一聲慘叫,林傲雪和北辰霁同時回頭,見一個兵從操練用的爬架上摔下來,抱着頭倒在地上,血很快暈開,在地上留下一片猩紅的痕跡。

四周的士兵們飛快聚攏,林傲雪和北辰霁也匆匆趕過去,北辰霁飛快下令,讓人去軍醫營通報,把軍醫找來,然後快速湊上去,查看那士兵的傷勢。

摔傷的士兵已經陷入昏迷,他臉色蒼白,額上的傷口血肉模糊,除此之外,便是一些不算嚴重的擦傷。

林傲雪撕下衣角碎布,用力按住他頭上的傷,盡可能地止住不斷滲出的鮮血,不多時,軍醫提着藥箱趕來校場,在林傲雪二人身側蹲下,示意林傲雪先将手擡起來些。

纖柔溫軟的嗓音在軍營裏顯得格外獨特,林傲雪依言擡手,雲煙立即俯身,開始替傷兵止血包紮,她的動作十分娴熟,很快就将傷兵頭上致命的傷口包好。

雲煙起身,擡眼看向林傲雪,請她幫忙将這傷兵搬到軍醫營裏去,林傲雪還沒來得及回應,北辰霁便先自告奮勇地将傷兵背了起來,快步朝軍醫營去。

林傲雪與雲煙對視,略一猶豫,然後邁步上前,将雲煙擱在身旁的藥箱提了起來,道:

"走吧。"

雲煙眉眼彎彎,任由林傲雪提着藥箱,與其并肩朝前走,林傲雪感覺自己依舊有些緊張,但這緊張又似乎與前幾日不太一樣。

她臉色緊繃,沒話找話地問道:

"這兵情況怎麽樣?"

雲煙笑言:

"傷勢無礙,靜養數日便好。"

林傲雪聞言松了一口氣,念叨了一句"那就好",随後又沒了言語。

她不是會聊天的人,更不會找什麽話題,雲煙感覺到她緊張,不由抿唇笑了,斜眸看她,小聲問道:

"你到底在緊張什麽呀?"

林傲雪臉色一闆,死要面子:

"我沒緊張。"

雲煙卻笑得更開懷了。

走在前面的北辰霁忽然頓住腳步,轉頭來看時,見林傲雪和雲煙并肩走着,彼此之間你一句我一句地說着話,氣氛融洽極了,他心裏大呼糟糕,他剛才為什麽要呈勇過來扛人,本以為能近距離地接觸雲煙,豈料連話都插不上一句。

他立馬放慢了腳步,舔着臉擠進林傲雪和雲煙之間那一人寬的位置裏,朝林傲雪斜了斜肩,道:

"林百戶替我一會兒,這家夥太沉了!"

林傲雪白了他一眼,并未接手:

"自己攬的活,跪着也要扛過去。"

"啊!林傲雪你這個沒人性的混蛋!"

北辰霁欲哭無淚,悲痛欲絕地控訴着,奈何林傲雪完全不為所動,隻聳了聳肩,依舊不肯幫忙。

雲煙在旁看着兩人争鬥,忍俊不禁地笑了。林傲雪這個樣子也讓她感到新奇,真是太有趣了。

最後,北辰霁還是沒能甩掉自己攬在身上的包袱,但因為他強行插話,林傲雪的緊張感也散去了。

三人一道去了軍醫營,北辰霁放下傷兵,癱坐在一旁喘着粗氣,雲煙則替傷兵檢查了一下他身上是否有別的傷處,又開了些藥,忙活了好一會兒,才算有了時間休息。

林傲雪見雲煙忙前忙後,期間又不斷有士兵以各種各樣的理由跑來幹擾雲煙的工作,無端拖慢了雲煙做事的效率。

當一個兵舉着胳膊肘上指甲蓋大小的擦傷跑來找雲煙給他包紮,林傲雪徹底忍不了了,她黑着臉将那才踏進門的兵一腳踹出老遠,厲聲喝道:

"你們這些兔崽子是不是想吃軍棍?!破你那點皮再來晚點疤都看不見了你們也好意思跑來包紮?!"

後續幾個存了同樣心思的士兵被林傲雪這陣仗吓得打了個哆嗦,北辰霁也目瞪口呆驚得張大了嘴,下巴險些落在地上去了。

林傲雪極少像這樣高聲訓斥誰,她本就長得兇惡,往那兒一站便足夠駭人,這還是北辰霁第一次見林傲雪如此氣勢洶洶要收拾人的模樣,他吓得渾身一緊,唯恐林傲雪餘怒不消之後找機會揍他一頓。

北辰霁都被吓得不行,遑論那幾個小題大做的傷兵,沒等林傲雪再說什麽,他們已經連連告罪然後屁滾尿流地跑了。

身後傳來一聲歡快的輕笑,林傲雪回頭去,便見雲煙坐在矮凳上笑得前仰後合。

那笑容明麗又溫柔,沒有豔麗的衣裳,也沒有花枝招展的妝容,如此開懷的笑,少了幾分端莊素雅的成熟風韻,多了兩分靈動唯美,将旁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吸引過去。

北辰霁已經完全看呆了,他瞪圓了眼,神思不屬,林傲雪似乎能看見一抹白煙從他的腦袋上冒出來。

雲煙盈盈笑着,過了好一會兒,她笑夠了,朝林傲雪擠了擠眼:

"林百戶好生威風。"

雲煙的笑裏饒有深意,仿佛看穿了林傲雪心裏那點小心思。林傲雪冷硬地輕咳一聲,闆着臉,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解釋了一句:

"這些兵真是越來越懶散了,簡直不像樣!"

北辰霁嫉妒林傲雪得了雲煙贊賞,也附和着點了點頭,擺出一副憤恨的樣子:

"沒錯,是該好好管一管了!"

他們一唱一和,逗得雲煙又笑起來,卻在此時,門口傳來一聲冷肅的清咳,林傲雪和北辰霁一下子站直了,雲煙臉上的笑容也散了去,她起身俯首,朝來人盈盈一拜:

"将軍。"

林傲雪二人也轉過身,林傲雪看着站在門邊,臉色陰郁肅穆的北辰隆,她心裏騰起一股不好的預感,但她并未将這種情緒表現在臉上,隻與平常一樣,向北辰隆行了禮。

北辰霁渾身打着哆嗦,戰戰兢兢地低着頭,讷讷地朝北辰隆問安。

北辰隆掃了雲煙一眼,随後又看向北辰霁和林傲雪,他面沉如水,眉頭緊皺,嚴肅地說道:

"你們兩個跟我出來!"

林傲雪擡腿便走,北辰霁卻咽了一口唾沫,害怕極了,遲疑了一下才跟上。

雲煙留在營帳裏,着手收拾藥材,但眼裏卻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林傲雪和北辰霁跟在北辰隆身後一路走回大将軍的營帳,路上誰也沒有說話,氣氛沉悶,仿佛風雨欲來前的寂靜。

待抵達大将軍營帳之後,北辰霁小心翼翼地放下門簾,北辰隆站在桌案邊,忽然一掌拍在桌上,發出"嘭"一聲巨響。

林傲雪腰背一挺,神情嚴肅。北辰霁吓得雙腿一軟,險些就地跪下。

"混賬東西!"北辰隆指着北辰霁的鼻子怒聲罵道,"你把我與你說的話忘得幹幹淨淨了!"

北辰隆決定留雲煙在營裏做軍醫的時候,曾經叮囑過北辰霁,不許和雲煙來往過密,然而北辰霁當時滿口答應,轉頭就将這話當做了耳旁風。

北辰霁理虧,卻不想就此屈服,連忙反聲辯解:

"今日之事事出有因!"

他一開口,林傲雪便眉角急跳,心道不好。

果然,被頂嘴的北辰隆更加暴怒,又是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那實木的桌案搖搖欲墜。

"你還好意思提此事!"北辰隆怒喝道,"好,那我問你,今日校場是誰當勤?"

北辰霁後知後覺地感覺不妙,但是已經遲了,他臉皮一抖,小心翼翼地回答:

"......是林百戶和我。"

北辰隆一聲冷笑,眼裏幾乎噴出火來:

"既是你二人當勤,那兵上爬架的時候,你們在做什麽?!"

北辰霁無言以對,那受傷的士兵是北辰霁隊伍裏的,事發的時候操練基本已經結束了,林傲雪正要離開校場,本該盯着場中情況的北辰霁卻因為有話與林傲雪說而分了心,因此沒注意到校場內的變故。

這是他的失職。

林傲雪沉默地垂着頭,如果不是她這幾日情緒有異,北辰霁擔心她的狀态,也不至于将她半路攔住,從而引發此後一系列的事情。

所以,這件事林傲雪也有責任。

北辰霁被吼得沒了言語,北辰隆這才擡頭,将視線轉向林傲雪,臉色極為嚴肅,但語氣卻緩和了些:

"傲雪,你可知錯?"

林傲雪埋了埋頭,誠懇地回答:

"屬下知錯。"

林傲雪的态度比起北辰霁來好了許多,北辰隆面色稍霁,視線掃過北辰霁時,冷哼一聲,才言:

"好在此次沒出大事,否則你們兩個逃不了一頓軍棍,去,圍着校場跑五十圈!"

北辰霁一聽此言,臉色唰得跨了下來,他平常跑二十圈都累得汗流浃背,如今北辰隆竟然讓他跑五十圈。

林傲雪倒是沒表現出什麽,向北辰隆告退之後就拎着北辰霁的衣領子從營帳裏出來,徑直去了校場。

兩人圍着校場跑了二十餘圈,北辰霁已經上氣不接下氣,面色潮紅,汗濕衣衫,反觀林傲雪,除了額角有些薄汗之外,神色如常。

北辰霁再次妒忌起來,咬牙切齒張牙舞爪地咆哮:

"林傲雪,你到底是怎麽練的,同樣是跑圈,我都快死在這裏了,你怎麽跟個沒事人似的?"

林傲雪一邊勻速朝前跑,一邊斜睨了北辰霁一眼,面無表情地回答:

"你需要先練十年的武功。"

此言一出,北辰霁立即蔫菜兒,他嗷嗷嗷地咆哮許久,最後還是不得不拖着幾乎散架的身體繼續跑,等好不容易完成了北辰隆規定的任務,北辰霁直接散在地上,不成人形。

這一躺,疲憊鋪天蓋地湧了上來,壓着北辰霁的眼皮,讓他想就地睡去。

林傲雪打來涼水,"嘩"一聲照着北辰霁當頭淋下,北辰霁一個激靈,翻身坐起,怒道:

"你在做什麽?!"

林傲雪面不改色:

"讓你清醒一點。"

北辰霁為此氣結,憤怒咆哮:

"你是在公報私仇!"

林傲雪聞言一愣,不明所以。但聽北辰霁繼續吼道:

"姓林的,你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對雲軍醫可上心了,這幾天魂不守舍,恐怕也是在想雲軍醫吧!"

北辰霁一通數落,林傲雪臉色微變。

"是男人就大大方方承認!大不了咱們公平競争!"

累到極限又被潑了涼水的北辰霁可能真的氣糊塗了,加上北辰隆的厲聲呵斥,北辰霁心裏很不痛快,趁着這點撒潑勁兒,将心裏憋了幾天的怨氣悉數發洩出來。

林傲雪眉頭皺起,冷漠地看着他:

"你在發什麽瘋?"

北辰霁聞言,卻猛地站起來,一把抓住林傲雪的衣領,怒目圓睜地瞪着她:

"林傲雪我跟你說你別裝蒜!雲軍醫對你有多特別隻要是個人,眼沒瞎就都能看得出來!我知道你很厲害,但你如果沒那意思,就別吊着人家!如果你也動了心思,就別他娘藏着掖着!"

北辰霁一頓不分青紅皂白地控訴也惹惱了林傲雪,她一把将北辰霁推開,指着北辰霁的鼻子破口大罵:

"北辰霁你得了失心瘋是吧!我告訴你!我林傲雪,這輩子都不會喜歡任何人!我大仇未報,哪有閑工夫去考慮這些歪門邪道!你喜歡人家就自己去想辦法,在我這裏死乞白賴地撒潑是個什麽道理?!"

她有大仇在身,有數不盡的秘密不能宣之于人。

她沒資格,也不能對誰動心。

雲煙是個好姑娘,知道她的身份,與她以姐妹身份相交,更是不可能和她有什麽除此之外的牽扯。

這些,她都懂。

她隻是在彷徨,沉浸于一個人的溫柔,會不會迷失自我,讓她眷戀這些假象,癡迷于虛假的來往,喪失本心,失去銳氣,再也找不回原有的,視死如歸的決心。

雲煙的溫柔觸動了她,讓她心緒動蕩,險些沉溺進去,忍不住想靠近,想去維系一段關系,想着這天地間,至少還有一人,會對她懷有一星半點的憐惜。

但北辰霁的質詢又像一盆涼水,劈頭蓋臉地潑在她身上,讓她猛地驚醒。

不管是以何種身份相知,姐妹也好,朋友也好,亦或是,別的一些她未曾深究的關系。

太深的交集會牽絆她的腳步,讓她所在意的那個人成為她的軟肋,便也是,給了別人可以傷害她的機會。

這絕不允許。

她要将主動權拿捏在自己手裏,誰也別想左右她的決定,誰也別想走進她的心裏。

所以,她不會喜歡上任何人,不管怎樣關系,她都可以舍棄。

她,不需要這些東西。

林傲雪大聲叱責着北辰霁,也将心裏那一縷微不可查的漣漪狠狠撫平,然後她垂下手,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校場。

【GL】將軍說她不娶妻 - 沐楓輕年(完结)Where stories live. Discover n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