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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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辰泠無奈地擰起眉,神情倦怠, 她用兩指揉捏了一下眉心, 心中思量着下一步該如何行動。這些鎮國公的老部下一個比一個難搞, 全都是又臭又硬的脾氣, 讓北辰泠耗費了許多心神。

雲煙才剛剛與其中一個老部取得聯系, 要設法打入他們內部,和高層進一步洽談, 他們那邊就出了亂子,把隋椋搭進去了不說, 甚至連另一把金鑰匙也不知所蹤。

北辰泠為此頗為煩惱, 已有近半個月沒有休息好了。

然而此事一時之間也想不到什麽好的對策,她輕聲一嘆, 搖了搖頭,對身後之人吩咐道:

"你且看看能否找機會與隋椋見上一面。"

那黑衣人恭恭敬敬地跪伏着,待北辰泠說完, 他甕聲言"是",便欲退下。

"等一等。"

北辰泠忽然開口。

其人身形一頓。

"你派人再查一下當年之事, 邢北雀陽林平村的案子和京中鎮國公一家滅門, 這兩件事務必再徹查一遍,看當初究竟有沒有人活下來。"

北辰泠的話令黑衣人感到十分詫異, 他知道鎮國公府滅門一事北辰泠一直耿耿于懷,這些年來反反複複查了許多次,始終沒有什麽新的發現,所以漸漸不再提及, 怎麽眼下又突然說要翻查當年舊案?

即便要查鎮國公府上慘案,又怎地牽扯了邢北雀陽?況且,這兩件事都是十幾年前發生的,現在要想追查,着實不易。

但北辰泠吩咐的東西,他隻能設法去達成,而不能提出異議,故而在北辰泠說完之後,他将頭埋得更低,恭敬地回答:

"是。"

林傲雪從北辰泠的寝殿出來,沿着宗親王府內的小路走,眼看便要抵達王府大門,旁邊卻忽然走出一人,擡手将她攔住。

"林千戶請留步。"

又是這樣平淡又刻闆的語氣。

林傲雪擡了擡頭,朝那身着王府侍從衣衫的男子看了一眼,心裏無奈嘆息一聲,今日是非真多,她這才剛見了北辰泠,立馬又被北辰賀請過去,真不知道這父女二人各自的葫蘆裏都賣的什麽藥。

她停下腳步,目光隐含探究之意。這侍從卻面不改色,一副公事公辦的态度:

"王爺有請。"

林傲雪便又轉身,跟着這冷臉的侍從一起朝王府另一側走去,及至北辰賀的書房,那侍從将林傲雪送到,便主動告辭離去。

林傲雪上前輕輕叩響書房的屋門,內裏傳出北辰賀低沉厚重的聲音:

"進來。"

林傲雪推門走進去,跪地俯首行了單膝之禮:

"林傲雪拜見王爺。"

北辰賀見到她,臉上露出一抹慈和的笑容,主動起身,從案幾後走出來,親自扶住林傲雪的雙臂,将她輕輕托起來:

"林千戶啊,不知你這肩上的傷,現下如何了?"

林傲雪依舊面色不動,垂着眸子恭敬地回答:

"多謝王爺挂懷,在下肩上的傷已經好了許多,在下聽聞郡主說起,是王爺在聖上面前替在下求了情,在下才能脫罪,王爺大恩,在下必銘記于心。"

這件事當然不是北辰泠告訴她的,事情的經過是後來雲煙與她講說的,雲煙對林傲雪初時入獄的事情知之不詳,但後來皇帝震怒,在名庭山上搞出很大的動靜,雲煙稍一留心,便知曉了後續。

雲煙是北辰泠手下的人,她猜測北辰泠既有意留林傲雪,想來也要拉攏林傲雪的,所以雲煙不像以往那樣将所有事情都隐瞞下來,而是撿着一些無關緊要的告訴了林傲雪,讓林傲雪往後在處理北辰賀和北辰泠之間的關系時,能更游刃有餘,而不被牽着鼻子走。

北辰賀和北辰泠父女二人表面上和和睦睦,背地裏卻有争鬥,林傲雪心裏有了這樣的意識,自然要撿着北辰賀喜歡的話說。

林傲雪主動說起春獵之事,北辰賀臉上露出愧疚的神情,十分無奈地搖頭嘆息:

"三皇子原被委以重任,陛下對其寄予厚望,豈料世事難料,如今三皇子右腿已經廢了,陛下心裏難受,難免激怒,這才牽連于你,彼時陛下正在氣頭上,難以勸谏,本王耗費了些時日,待其氣消了,才得以替你說上幾句話,你且莫往心裏去。"

北辰賀裝模作樣,看起來一副痛心疾首又替三皇子感到惋惜的樣子,林傲雪見狀,心裏卻隻冷笑,這北辰賀當真好會演戲,明明是他自己的謀劃,他竟能如此面不改色沒臉沒皮地推得幹幹淨淨,裝作一切皆是意外,他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

而他話語中卻又處處透露着額外的意思,她被押入獄乃是出于皇帝的私心,皇帝不體恤下屬,反而亂發脾氣,遷怒降罪于有功之人,乃是昏君。而他宗親王北辰賀則對她頗為上心,一直等着機會為她進言,才是值得效忠之人。

林傲雪心裏再如何鄙夷北辰賀的心計,她也不會自尋死路地去将北辰賀戳破,北辰賀要演,她便也隻能陪着演。

北辰賀說完這一席話,林傲雪露出沉痛的神情,做出一副竭力隐忍的樣子,搖頭說道:

"王爺放心,在下明白,彼時的确是在下護主不力,陛下未要了在下的腦袋便已很是寬宏,王爺宅心仁厚,在下感激不盡。"

林傲雪很識時務,近幾日她的心态越漸平和,即便直面北辰賀,她也可以很好地掩藏自己內心真正的情緒,将那些仇恨,痛苦,憤怒,所有負面的感覺都鎖進漆黑的匣子裏,埋在心底,不讓任何人看見,更不讓北辰賀生疑。

北辰賀一臉惋惜,很是愧疚:

"唉,若非本王邀請你去參加春獵,也不至于叫你牽連進此事之中,受此無妄之災,實在是本王害了你呀!"

林傲雪垂着眸子,眼底深處蘊藏了一抹冷光,她當然知道是北辰賀害了她,但她卻也明白北辰賀避重言輕,眼下還遠遠不是時候與北辰賀鬧翻,她好不容易才熬到這個程度,越加深入地獲取北辰賀的信任,不能半途而廢。

"王爺言重了,在下地位低微,若無王爺提拔,哪裏有這等機會參與宮中活動,實在是世事難料,王爺事先也不知曉會出現這樣的意外,還請王爺莫要因此自責,隻是......"

聽林傲雪主動将北辰賀摘幹淨,一副感恩戴德的樣子,北辰賀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氣,卻又見她話說到一半便頓住,北辰賀有些意外,追問:

"如何?"

林傲雪長嘆一聲,臉上顯出些落寞和失意,繼續說下去:

"隻是,在下如今得罪了聖上,往後恐怕前途有阻,難成大事了。"

林傲雪身上褪去了前段時間的傲氣,顯出與之不同的溫馴,正是北辰賀想看到的樣子。

北辰賀對自己的作品頗為滿意,待林傲雪說出這番話,北辰賀微微笑了,點着頭寬慰她:

"你也不用擔心陛下會因此介懷,陛下最欣賞踏實務實之人,你且好好努力,本王必會多多提攜于你,讓陛下對你改觀。"

林傲雪聞言,神情頗為振奮激動,她不顧北辰賀假意的攙扶,連忙原地跪下,俯身垂首,恭敬地說道:

"林傲雪多謝王爺大恩,在下必沒齒不忘。"

大恩不忘,大仇,也不會忘。

北辰賀笑容慈和,俯身将林傲雪再一次扶起來,話鋒一轉,言道:

"傲雪啊,其實本王今日尋你來此,是有一件事想拜托你去辦。"

他甚至将對林傲雪的稱呼也換下來了,态度也陡然一變,與先前不曾将林傲雪當做心腹的時候完全不同。林傲雪心裏也放松了一些,她自回到京城之後便一直步步為營,小心謹慎,如今終于挨到了這一步。

她取得了北辰賀的信任,這隻是她複仇的第一步。

"不知王爺所謂何事?"

林傲雪很快收起臉上的振奮,做出一副認真聆聽教誨的樣子,北辰賀對林傲雪這般态度很是滿意,便打算将今日真正的事情說與她聽,他沉聲一嘆,緩緩開口:

"你知道這人啊,總有許多不得已的事情,本王在朝中雖有些地位,但陛下顧忌本王皇室族親的身份,并不予本王實權,這些,本王心裏明白,也十分理解,然則總有些人,不将本王的寬宏放在眼裏,想在背後構陷本王,挑唆本王與陛下之間的兄弟情誼。"

林傲雪聽聞此言,眉頭皺了起來,臉上顯出震驚之色,旋即化作激憤之情,好似控制不住內心的憤怒,不由自主地擡高了聲音:

"真是豈有此理!"

北辰賀面色沉重,很是難過地擺了擺手,長聲嘆道:

"傲雪,你有所不知,這阜都有個鹽官,名叫王東孚,他以權謀私,将阜都出産的官鹽私下販售,被朝中之人發現,并秘密參了一本。"

林傲雪一臉震驚:

"竟有此事?!可這王東孚私售官鹽,與王爺有何關系?"

北辰賀示意林傲雪稍安勿躁,安靜地等他說完,林傲雪便耐着性子繼續聽北辰賀說:

"原本這些事情,都與本王沒什麽關系,奈何那參本之人,不知是存了什麽心思,竟在奏折上說這王東孚私下以官鹽私售所得之財賄賂本王,以謀求本王替他遮掩消息,打通財路,哼,這人心思很深啊!"

待北辰賀說完,林傲雪故作驚惶,追問道:

"這無憑無據的,陛下難道就信了?"

北辰賀冷笑一聲:

"陛下如此聖明,又怎會輕信這等小兒把戲,但朝中大臣有不少主張徹查此事,本王雖然身正不怕影子斜,但架不住旁人有心構陷,萬一叫他們捏造些證據出來,豈不讓本王聲譽盡毀。"

林傲雪一細想,認同地點頭:

"此人真是其心可誅!不知王爺可有對策?"

北辰賀便是等着林傲雪問出這句話,他唇角一勾,眼裏投射出些微冷芒,對林傲雪說道:

"這便是本王今日尋你來的緣由了,傲雪,本王想讓你去一趟阜都,在陛下遣欽差大臣趕去阜都之前,先替本王調查一番,将那些人可能捏造的證據提前銷毀。"

林傲雪心裏極為通透,根據北辰賀對此事的描述,她已能将真相猜個七七八八。

想必那阜都的鹽官私售官鹽乃是确有其事,他暗中賄賂北辰賀也有實據,北辰賀說得冠冕堂皇,仿佛旁人刻意構陷于他,事實上,不過是想讓林傲雪提前去将那些可能佐證他的證據清理幹淨。

且因為北辰賀被皇帝懷疑,所以北辰賀不能派出宗親王府的人去做這件事,一旦被人抓到把柄,宗親王府必定遭殃。所以北辰賀隻能派出與宗親王府全然無關的人等,這些人裏,林傲雪自是第一人選。

他說得自己好像蒙受了不白之冤,以引起林傲雪的同情,讓林傲雪一頭腦熱地替他做事,這是他對林傲雪最後的試探。

如果林傲雪依言去阜都,便算是暗中阻撓欽差查案,他拿到了林傲雪的把柄,将能徹底将她控制。但若林傲雪因為害怕自己遭受牽連而不肯入套,那北辰賀自然可以派遣別的人去,他也就不用再繼續試探林傲雪,直接将她劃入棄子的名單。

林傲雪清楚地知曉此事的厲害關系,但她卻不得不投身進去,北辰賀要她表現出足夠的誠意,林傲雪也需要北辰賀給予她更多的信任,這是一個不對等的交易。

縱然林傲雪心知肚明,但她卻不得不點頭同意,因為她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在下必不負王爺所托。"

北辰賀臉上的笑意更加真誠,他眼裏閃爍着晦暗的光芒,讓人看不真切他內裏真實的想法,他走上前來,笑着拍了拍林傲雪未受傷的肩膀:

"傲雪,能有你替本王分憂,本王真是欣慰,這段時間,你便以養傷為由,莫再外出,暗地裏去一趟阜都便可。"

林傲雪心裏冷笑,北辰賀甚至連障眼法都替她想好了,就趁着她肩上的傷還沒好全,易于脫身,讓她去辦這件事。

她恭恭敬敬地應了,待要退出書房時,北辰賀忽然對她說:

"阜都有個連雲莊,你若對此事有什麽不明白之處,可憑暗語與莊內之人接頭,獲取消息。"

林傲雪謝過北辰賀,又用心記下接頭的暗語,這才恭恭敬敬地退離宗親王府。

離開宗親王府之後,林傲雪先回了一趟客棧,将東西收拾一番,顧及着身上的傷,她帶了不少傷藥和紗布。

因為是秘密執行的任務,林傲雪沒有與任何人說起自己的去處,待天色一暗,她便拿了行李,偷偷離開客棧,喬裝改扮一番,轉移居所,趕在宵禁之前出了京城。

林傲雪剛走不久,一架馬車從京城內緩緩駛向城門,守城的衛兵将馬車攔了下來,馬車門簾掀開,衛兵朝裏看了兩眼,簡單檢查之後,便退後放行。

馬車平穩地駛在官道上,所去方向,也是阜都。

阜都距離京城不遠,在京城西側,林傲雪一路疾行,不過半日便抵達,她到達阜都的時候,天色還未亮,她在城外的樹林裏随便找了個還算幹淨的地方休息了一會兒,待早上城門打開,她才背起行囊快步走進城門。

入城之後,林傲雪警惕地在城裏繞了幾圈,确定身後沒有人跟随,這才又落入隐蔽的街道,再次換了衣服,改頭換面。

她在離開京城的時候提前買了幾個面具帶在身上,她不會雲煙的易容術,隻戴半塊面具又容易惹人耳目,反正這一次要執行的任務也不需要抛頭露面,她便幹脆拿整塊面具遮面,如此一來,也容易掩藏身份。

除此之外,林傲雪又穿了一件蓑衣在身上,頭上戴了鬥笠,混入人群中穿城而過,去往位在阜都東北位置的連雲莊。

連雲莊是一個酒樓,林傲雪走進去,小二熱情地迎上來,引着林傲雪随意找了個位置坐下,但在小二問及"客官您要點些什麽"時,林傲雪不動聲色地開口:

"半斤牛肉三分切絲七分切片,再來一壇卧雲醉,必得是上好的陳釀!"

店小二眼瞳一縮,旋即歡快地笑了,高聲唱喝一句:

"客官稍等,就來!"

林傲雪等了一會兒,小二依言将她點的菜式送上來,林傲雪小心驗過無毒之後,便一邊用餐一邊等人,奈何她一餐飯用完了,也不見有人來,林傲雪眉頭一皺,難道她剛才暗語說得不對?

她疑惑地眨了眨,北辰賀隻與她說到連雲莊後如此點菜,自會有人來與她接頭,然則現在是個什麽狀況?

她點的東西差不多都下了肚,隻那酒未動分毫。

林傲雪一直坐在客棧裏太過打眼,便在盤裏食物見底之後,無奈地付了銀錢,起身離開客棧。

她一邊走心裏還暗自細想,是不是自己哪裏疏忽了。

從酒樓大堂走到門邊約百餘步,林傲雪步子不快,她剛出酒樓,便有一輛馬車從莊外駛來,在莊門前穩穩停住,但直到林傲雪走到莊子門口,車上也沒有人下來。

林傲雪一直觀察着四周的動靜,那馬車顯得極為奇怪,她多留意了幾分,但在臨近之時,又極快地收回視線,狀若不經意地繼續朝前走。

就在她即将與那馬車錯過之時,車內之人掀開了門簾,朝林傲雪盈盈一笑。

林傲雪腳步頓住,她感覺自己腦中仿佛有驚雷炸開,讓她一下子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那馬車中的人,眼底流露出無法掩飾的震驚。

好在她的雙眼掩藏在鬥笠之下,否則定會讓人看出端倪。

那車內的人朝她招了招手,她原想裝作視而不見,卻在轉頭欲走之時,見車內之人從袖口抖出一物,是一枚無字的白色玉牌。

這玉牌她也有一塊,還是上次替北辰賀捉拿夜闖王府的賊人之時,北辰賀交給她的。

林傲雪眼瞳一縮,她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快停止了,一股熱血直蹿上腦門,她用力攥緊了拳頭,才勉強讓自己冷靜下來,而後咽了一口唾沫,壓下震驚的情緒,聽着自己隆隆的心跳聲,艱難地邁出腳步,朝那馬車走過去。

她每走一步,都覺得格外沉重。

她踩着車轅進入馬車,在旁側坐下,馬車立即動了,車轍咕嚕咕嚕地響,離開了連雲莊。

即便坐在車上,林傲雪依舊覺得難以平靜,她眼中的震驚還未消退,視線刻意撇開,不去看身旁坐着的人,以免被那人覺察出她心底動搖的情緒。

"王大人今日當差,若你要去尋他,可在日落之後,去他回程路上等着。"

身旁的女人語氣平緩,神情無波,唇角帶着兩分清淺的笑意,禮貌之中透着淡淡的疏離,她眼裏的神采十分深邃,讓人看不真切她心底深處的情緒,縱然是林傲雪熟悉的人,卻又是她從未見過的樣子。

林傲雪感覺到自己心底有一股莫名的寒意,一點一點包裹了她的心,再蹿上背脊,直到遍體生寒。

她放在膝頭的手不由自主地顫了一下,強忍着要攥緊雙拳的沖動,讓自己保持理性,先以眼下之事為重。

馬車行駛了約莫半個時辰,在一間老宅外停了下來。

"你先在此地藏身,待晚間事了,再回到此處,我會來接應你離開阜都。"

林傲雪下了馬車,聽見身側的女人用着她熟悉的聲音與不熟悉的語調平靜地說完,然後輕描淡寫地将馬車門簾放了下來。

林傲雪聽見身後馬車在此啓動,朝遠處飛馳而去的聲音。

她邁着顫抖的雙腿鑽進老宅,宅院裏幹幹淨淨,時常有人來打掃,但院子裏卻沒有旁的人在,林傲雪随意進了一間屋子,在屋內站了很久,一直愣怔着,不知在想些什麽。

她的肩膀耷拉下來,背也佝偻了許多,整個人顯得十分憔悴。

"為什麽會這樣?"

林傲雪紅着眼睛自言自語。

那車上的人,為什麽會是雲煙。

雖然雲煙已經化妝易容,臉上還戴了一層面紗,但林傲雪對她實在太熟悉了,那一雙眼睛,一眼便認了出來。

即便馬車已經遠去,距離這一次令人震撼的重逢已經過去了近一個時辰,她還是沒能調整好心态,還是沒能讓自己适應這突如其來的巨大打擊。

昨日雲煙在耳邊寬慰着她時所說的話語猶猶在耳,她以為她們之間的立場會在或遠或近的将來呈現出對立的局面。但她怎麽都沒料到,這一天竟然來得那麽快。

雲煙說她自己是北辰泠的棋子,北辰泠既與北辰賀有隙,那她為何,又在北辰賀的馬車上,作為北辰賀的線人,前來接應她完成這一次的任務。

林傲雪心裏有許許多多的聲音在咆哮,讓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相信哪一個。

雲煙的身份,在她心裏,又一次成了無解的謎題。

她真的很想相信雲煙,又真的,很難去相信。

她不知道面對這樣的雲煙,該如何敞開心扉,她隻能小心翼翼地蜷縮起來,唯恐沖動的情緒會将自己帶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林傲雪用力地揪緊心口,她感覺好像有一陣陣的涼風從四面八方朝胸口灌進來,她一用力,便扯痛了肩頭的傷,而那撕心裂肺的疼痛,竟比不上胸腔中空落落的,令人窒息的失望。

她讨厭這樣多疑的自己,也讨厭不可預期的未來和人與人之間,變幻莫測的關系。她用力深吸幾口氣,竭盡全力找回自己的意識,讓自己保持冷靜。

林傲雪在老宅中一直待到日落西山,待最後一抹陽光也消散了去,黑夜降臨,灰蒙蒙的天空不止籠罩了整個北辰,也籠罩在林傲雪的心上,将她心裏那一抹由希望和溫暖聚成的光芒一點一點熄滅了。

夜風吹來,寒意徹骨。

林傲雪離開了宅院,依言守在王東孚回家的路上,她在街角候着,等街上人越來越少,店鋪門口都挂上了燈籠,不遠處才有個人晃晃悠悠地走過來。

王東孚喝了酒,喝得酩酊大醉。

他聽說欽差再過兩天就要來阜都,為查官鹽私售之事,此事闆上釘釘,已經沒有更改的可能,他知道自己死到臨頭,所以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有人要用他一家老小的命來買他與宗親王私下來往的證據,他無法掙紮,無法反抗,隻能聽天由命,今日當差回來,他就上酒樓去,叫了最好的酒,痛飲一番,也許喝醉了,能忘記痛苦,忘記恐懼,赴死更加從容。

在路過街頭的時候,他腳下一個踉跄,噗通一聲跌在地上,兩眼霎時通紅一片。

他後悔極了,為自己的一己私欲,為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而痛悔,若不是他得意忘形,如何會招來今日這等禍端。

他剛倒下,便有一雙陌生的鞋出現在他眼前,他感覺自己被人抓着衣領提了起來,眼前景物一變,他已經被帶進旁邊的箱子裏,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個頭戴鬥笠的陌生人,他被人擒着脖子,那一張掩藏在鬥笠陰影之下的面具仿佛惡鬼,讓王東孚吓得臉色煞白。

這一刻,他甚至以為是自己做了太多壞事,所以有惡鬼前來索命。

"私售官鹽的賬本在什麽地方?"

林傲雪提着王東孚的衣領,手掐在他的喉嚨上,開門見山地問道。

王東孚聽聞此言,他心裏雖然害怕,但意識卻清醒了兩分,他睜大眼睛,想看清林傲雪的長相,奈何面具阻擋了他的視線,也将林傲雪的模樣徹底掩藏。

"你是欽差?"

他瞪大了眼,沒有回答林傲雪的話,反而問道。

林傲雪冷漠地看着他,又問了一遍:

"賬本在什麽地方?"

見林傲雪不表明身份,隻一個勁追問賬本的下落,王東孚臉上害怕的神情消散了些,他哈哈笑了兩聲,搖着頭道:

"你殺了我吧,你既然不是欽差,沒有皇上的尚方寶劍,我不會告訴你的。"

他早料到了這一天,王爺一定會派人來殺他滅口,但那些證據已經被他藏了起來,就算他死了,隻要欽差來了阜都,就能得到那些證據,那他的一家老小,才有可能保得住。

林傲雪沒想到王東孚會如此說,她臉上的神情變得凝重起來,看樣子這一次行動比她預想得要棘手很多,如果王東孚不肯配合,那她要想找到他手裏的那些證據就變得格外困難。

王東孚連死都不怕,是什麽原因讓他不肯将賬本交出來,非要等到欽差來查?

林傲雪心裏反複思考着這個問題,她設身處地地站在王東孚的角度去考慮這個問題,得出兩個猜想,其一,他知道北辰賀已經決定舍棄他這個棋子,所以他自暴自棄,用同歸于盡的方式報複北辰賀。

其二,興許是有旁的什麽原因讓他不得不将賬本保留,拿給欽差。

像他這個年紀的人,最在意的事情,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便該是家中老小的性命了。林傲雪感覺自己好像明白了什麽,她見王東孚喝得迷迷糊糊,其實難以保持清醒,與她說話之時,僅是憑着一股執念,竭力守護內心那一道底線,不肯逾矩。

林傲雪眼中透出一股憐憫之色,但她還是冷着臉開口:

"若你不告訴我賬本的下落,那我現在就去你府上大開殺戒!"

這一句威脅顯然起了極為有效的作用,王東孚臉色刷的一下白了,但下一刻他又紅着眼睛哈哈笑了起來,一邊笑着,一邊有眼淚順着他的眼角淌落下來,他那樣子,瘋瘋癫癫的,好像瘋魔了似的:

"哈哈哈......你殺不了的,吾妻吾兒早就被人抓走了,隻要我死了,隻要賬本到了欽差手裏,他們就會放了我的妻子和兒子,我求你,殺了我......"

眼淚嘩啦啦地淌了下來,王東孚從一開始地瘋笑,到後來歇斯底裏地懇求林傲雪将他殺死,他這個樣子,讓林傲雪眉頭緊皺,一時間竟是一籌莫展。

雖然王東孚說得東一句西一句,颠三倒四,但她也大概明白了事情的經過,那背後與宗親王對抗的勢力為了确保王東孚勾結宗親王府的證據最終能交到欽差手裏,他們特意抓走了王東孚的妻子和兒子,讓王東孚務必保守秘密,将證據主動交給欽差。

到時候,王東孚一定會死,但他的妻子和兒子卻能因此得救。

正是因為這樣的原因,王東孚放棄了掙紮,他将證據藏起來,隻有他的家人知曉那證據的下落,這樣一來,就算北辰賀派人來滅口,他的妻兒也能将證據的下落告訴欽差。

他是自私的人,他其實不想死,但在自己必死無疑的情況下,他卻良心發現,願意用自己死,來換取妻兒的平安。

林傲雪心裏十分惆悵,她冷漠的視線之下,潛藏了憐憫和悲哀的情緒。她猜測着在背後針對北辰賀的人是誰,會否與隋椋是一路的人?

眼下王東孚不肯主動将證據交出來,而另外知曉賬本下落的人又被抓走,林傲雪陷入了兩難的境地,她臉色有些難看,如果找不到賬本,她自己的努力将功虧一篑,但若将賬本找到了,又會再一次破壞局外之人針對北辰賀的計策。

林傲雪的心是偏向那暗中謀劃,針對北辰賀的勢力的,但她卻還是要想方設法尋到對北辰賀不利的賬本。并不是她不想讓北辰賀傷筋動骨,而是這一次的事件,就算捅到了欽差那裏,也遠遠無法真正撼動北辰賀。

北辰賀像一頭蟄伏的兇獸,他一直在等待時機,隻要出手,便是一擊必中。

所以他很少給別人留下把柄,朝堂之中,即便針對北辰賀的言論再多,也永遠有更多的人,站在北辰賀這一邊。皇帝不可能真正對北辰賀如何,一旦他輕易降罪于一個手無兵權的王爺,就會顯得自己心胸狹隘,從而落人口舌,遭到天下之人恥笑。

這樣的情況,是皇帝無論如何不想見到的。

所以,哪怕王東孚與北辰賀私下真的有所往來,隻要情節不是特別嚴重,也沒有涉及京城中的權勢之争,對北辰賀而言,除了名譽上有所損傷之外,并不會帶來什麽實質性的傷害。

也正是因為這等原因,北辰賀才有恃無恐。

林傲雪将這個中根由剖析得透透徹徹,她冷眼盯着王東孚,嗤笑道:

"你可真是天真,你當真以為,将賬本交給欽差,就能救得了你一家老小的性命嗎?"

林傲雪這話無疑是踩到了王東孚的痛處,他聽聞此言,立即跳腳,暴跳如雷地吼道:

"為何不能?!他們答應我的!"

因為喝了酒,所有的情緒都在這一刻飛快放大,恐懼,焦躁,震怒和迷茫,接二連三地沖擊着他的心神,讓他方寸大亂,漸漸失去了理智。

"呵......你為何如此激動?恐怕你自己心裏也清楚,那些抓走你妻兒的人有幾分可信,王爺罩着你這麽多年,你忘恩負義也就算了,如今面對這樣的事情,你不第一時間向王爺求助,反而是夥同那些外人來陷害王爺,真是令人不齒!"

"不是的!我沒有!"

王東孚心緒紛亂,腦子很不清醒,被林傲雪一席話攪得意識亂糟糟的,竟不能分辨對錯好壞,隻一個勁地瞪着眼,看林傲雪臉上的面具,視線越來越模糊。

"你還說沒有?若你當真忠心耿耿,為何不将那些有可能危害到王爺的證據主動銷毀?以王爺的權勢,難不成還不能保住你一家老小?你真是愚蠢至極!"

林傲雪越往下說,王東孚的心情越加慌亂,待到最後這一句,他已經完全承受不住,緊抓着林傲雪的胳膊,放聲大哭起來。他哭得滿臉是淚,使勁兒抓着林傲雪的袖口,嗚嗚咽咽難以成言。

林傲雪眼中的憐憫漸漸變作無法言喻的悲哀,她輕聲一嘆,又道:

"若你還有一點自知之明,便該将賬本的所在告訴我,我會将此事如實禀報王爺,就說你已誠心悔過,王爺宅心仁厚,一定會想辦法救回你一家老小。"

王東孚聽林傲雪如此說,整個人都激動起來,他張大了嘴瞪大了眼,一臉不可置信的樣子,過了好一會兒,才借着醉意,戰戰兢兢地詢問:

"王爺當真會幫我?"

林傲雪雖然覺得他可憐,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她剛才話語中提及王東孚忘恩負義,并無偏頗。她冷漠地掃了王東孚一眼,道:

"你與王爺之間往來多年,王爺可有抓過你的妻兒來威脅你做事?哪一方更值得信任,你自己心裏沒有一點計較嗎?"

說到最後,她的語氣已經變得十分嚴厲,她面具下的一張臉整個扭曲起來,好在借助面具的遮擋,王東孚無法看到她面具後的神情。

她勸說王東孚的每一個字對于她而言,都堪比淩遲。

她竟為了能說服王東孚,從而拿到指證北辰賀的證據,竟如此誇獎北辰賀,真是讓她自己都始料未及。

王東孚嚎啕大哭,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痛悔不已。

他匍匐着向前爬了兩步,猛地抱住林傲雪的褲腿,情緒激動地說道:

"我把東西藏在一處私宅裏!在書房書架左側第三個抽屜......"

王東孚的話才剛說完,忽然一道利箭自遠處嗖的一聲飛過來,林傲雪擡手去抓,卻慢了一步,那箭身擦過林傲雪的五指,她隻抓到了最後一片尾羽,而那支利箭的箭尖已經沒入王東孚的背心。

林傲雪猛地抓起王東孚,再查看時,他已經氣絕,那支箭直接沒入他的心髒,便是大羅金仙下凡,也救不了他。

對于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林傲雪臉上神情急變,她猛地咬緊牙關,将王東孚的屍體朝檐角昏暗之處一扔,在被人發現此處有命案之前,及時抽身離去。

不是她不想将王東孚的屍體帶走,而是因為王東孚努力藏起來的秘密已經暴露,那暗中操縱一切的黑手也已經知道了證據的下落,所以她現在必須立即去找王東孚的私宅,與對方比拼速度,慢上一步,最後結局就是天壤之別。

證據最後必須落入她的手中。

【GL】將軍說她不娶妻 - 沐楓輕年(完结)Where stories live. Discover n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