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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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傲雪的傷很嚴重,而且她在受了先前那兩處箭傷之後, 又奔逃了一整日, 硬生生拔了箭又繼續逃命, 流了很多血, 身體特別虛弱。

雖然在雲煙的細心照料之下, 将傷口的血止住了,也服了藥, 看起來好了許多,也精神了一些, 但距離真正的康複, 卻還需要不少的時間。

雲煙又替她把了脈,臉上的神情十分憂慮, 她絞盡腦汁,思量着要如何才能将林傲雪的身子補回來,照這樣下去, 普通的用藥肯定不能将林傲雪的身子補足,林傲雪原本就很虛虧的身體在這一次重傷之後, 更是傷了根本, 不好好休養一下,會大大折損林傲雪的壽命。

這一難題簡直讓雲煙焦頭爛額, 她讓林傲雪好好休息,然後就端着被血染得通紅的溫水準備出去,親自給林傲雪煮一點補身體的藥膳。

但她才剛起身,衣角便被人抓住了, 她先是一愣,随後便側頭去看,但見林傲雪伸出一隻手來,抓着她衣裙的一角,而林傲雪的臉卻埋進了枕頭裏,露在外邊的一雙耳朵紅彤彤的,一副既害羞又別扭還不讓雲煙離開的可憐模樣。

被林傲雪這樣一抓,雲煙一顆心簡直軟得一塌糊塗,她忙放下水盆,側過身來,覆手蓋住林傲雪骨節分明的五指,放軟了語調,輕聲問道:

"傲雪?怎麽了?"

林傲雪的臉埋在枕頭裏,甕聲甕氣地回答:

"你先別出去。"

雲煙眼裏藏不住笑,她朝床邊又行了一步,在林傲雪身旁坐下了,将林傲雪的胳膊塞回被窩裏,問道:

"怎麽了?"

林傲雪的臉依舊埋在枕頭裏,并不回答,隻沉默地搖了搖頭,但她一雙紅彤彤的耳朵卻沒有要消退下去的趨勢。雲煙越看越覺可愛,竟情不自禁地伸手捏了捏林傲雪的耳朵。

耳朵突然被雲煙微涼的兩指捏住,林傲雪吓得一個激靈,奈何她渾身沒有一點力氣,體能随着消耗過多的血一起消失,要補好些時日才能補回來。

雲煙恰好趁着她體虛,将那一雙耳朵捏在手裏把玩好一會兒才松手,見林傲雪羞憤地轉頭瞪她,她卻面不改色,笑吟吟地又撥了撥林傲雪額前垂落的長發,見那發上也沾了不少血污,雲煙忽然開口:

"等你傷好一些,我替你沐發吧。"

林傲雪心頭顫動,眼裏的光彩像是罩了一層蒙蒙的水霧。

雲煙見着林傲雪這副受傷之後虛弱又可憐的模樣,一顆心都要碎成幾瓣了,這哪裏還是人前兇神惡煞的林千戶,明明是一隻被人抛棄了的受傷的小狗。

"煙兒。"

林傲雪喉嚨動了動,沙啞地喚道。

"嗯?"

雲煙鼻間輕哼,算是回應了林傲雪的呼喚。

"唔......沒什麽。"

林傲雪好不容易鼓足勇氣,又在那雙溫軟的眸子看過來的瞬間,那被努力堆高的勇氣卻不堪一擊,頃刻之間土崩瓦解,什麽也沒有了。

雲煙被她反複無常的态度弄得莫名其妙,她搖了搖頭,也不指望林傲雪嘴裏能說出什麽動人的情話,擡手在林傲雪的額頭上輕輕一敲,道:

"你且乖乖躺着,我去讓夥房給你弄點補身體的夥食,你這樣下去身體太虛弱,不行的。"

林傲雪剛被打擊了一下信心,雲煙說要出去,她沒再別扭地阻攔,隻是在雲煙轉身走出營帳之後,她又糾結地将臉埋進枕頭裏,雙手揪着枕頭兩個角,不停地拉扯,發洩心裏懊惱的情緒。

她剛才,差點就一沖動,将心裏話說出口,隻是,最終還是沒那勇氣,也不到時機。

雲煙從帳中出來,在門前站了一會兒,眼裏有些迷惘之色,最後卻無奈嘆息一聲,輕輕搖了搖頭,朝夥房去了。

這個點兒夥房中并沒有人,雲煙取了些食材,又撿了些藥草,拿着這些東西去竈臺上放好,開始利落地收拾起來。她已經漸漸掌握了烹饪的技藝,煮菜做飯越發熟練,連切菜時的節奏,也有了幾分大廚的感覺。

在她認真将一小塊已經擔過水煮熟的雞肉細細切絲,放入正熬煮米粥的鍋中時,在她身後的陰影中緩緩浮現出一個人的身影,那人黑衣黑袍,頭上戴着鬥笠,對着雲煙的背影開口說話,其聲沙啞:

"雲姑娘,屬下剛才撞見一個探子要給關外傳消息,信上內容說,林千戶活着回了邢北關。"

雲煙手裏動作一頓,臉上露出兩分深思之色,旋即又取來一棵青菜,從容不迫地将青菜切成碎末,口中平靜無波地說道:

"讓北辰隆知曉這件事。"

黑袍的神秘男子身影一晃,漸漸隐匿于黑暗之中,很快消失不見。

不多時,坐在帳中處理軍務,與軍師商讨關外變動的北辰隆得到消息,軍中有探子意圖給關外傳消息不慎被抓獲,人贓俱在,北辰隆将那未能傳出關的密信拿在手裏展開,頓時震怒不已。

他下令讓所有獲知此事的兵将全部封口,同時徹查除此人之外,是否還有別的同夥,他第一時間聯想到去年冬天的永安事變,考慮這兩者之間有沒有聯系,好不容易抓到一點尾巴,查得格外嚴謹,一時間,邢北關雞飛狗跳。

戰勢嚴峻,又查出了關外的探子,北辰隆的心情糟糕透了,在安排下去徹查營中奸細一事之後,又額外搬了一條軍令,下令提林傲雪為郡尉,手下可領兵卒五千。

這個消息一出來,震驚整個邢北軍營,讓不少人又妒又氣,卻又無可奈何。很多人都不知道林傲雪為什麽突然升官,倒是有一些士兵私底下猜測是因為林傲雪在上一場蠻兵攻城的戰鬥中救了五皇子。

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好一段時間,這時候将軍才突然下令給提林傲雪的官職顯得有些奇怪,但林傲雪出關執行任務的事情在關內并未公諸于衆,上回北辰隆雖然率了兩萬精兵出城,但目的為何其實少有人知曉,故而也隻有這一個猜測能讓衆人信服。

林傲雪人在帳中做,喜報就忽然傳了過來,北辰霁第一時間拿到消息,一蹦一跳地來到林傲雪的營帳,林傲雪聽到外邊衛兵喚了一聲北辰百戶,就知道是北辰霁來了。

她沒有擡頭,依舊趴在床上一動不動。

"哎呀!林老哥!因禍得福,恭喜榮升郡尉啊!"

北辰霁毫不避諱,拉開簾子就大步走進來,在他看來,他和林傲雪之間兄弟一場,哪裏有什麽需要注意的地方,也不覺得闖了林傲雪的帳子是一件失禮的事情。

他直接就跑到林傲雪的床邊來,一屁股在床邊坐下,手裏還拿着北辰隆手寫的任命書,上面蓋着一個紅色的章子。

林傲雪雖然依舊趴着,但身子卻費力又盡可能不讓北辰霁察覺地朝內挪了兩寸。

北辰霁粗心大意,的确沒有發現林傲雪的小動作,他将手裏的任命書拿到林傲雪臉側晃了晃,叫道:

"林老哥,你醒醒,這時候可不該睡覺呀!"

林傲雪煩不勝煩,她還沒梳理好自己的情緒,就被北辰霁這個二愣子給強行沖散了內心的感傷之情,無奈之下側了側頭,看向北辰霁手裏拿的那一紙任命書。上面的确是北辰隆的字跡,她已經是郡尉了。

看着那張薄薄的任命書,林傲雪心裏忽然有些感慨,她想起去年,她還是個百戶,明明在戰場上立了功,卻因為在慶功宴上砸傷了一個郡尉而被禁足,連軍功也被壓下去,沒能升職不說,還讓北辰隆對她頗為失望。

這短短一年不到的時間,她也已經走到了郡尉這個位置,當初被她砸傷的人,眼下卻還在原地踏步。

但是,她每一次提升,都是靠着血與淚的隐忍換來的,別人隻能看到她遠超常人的迅猛提升速度,卻沒有看到她背後為這些所謂的晉升所付出的鮮血,甚至三番五次都差點賠上性命。

總有人說她運氣好,才得到了将軍的賞識,殊不知,這世間最惡意的揣度,便是一個人憑最大的努力獲取最大的機遇,達到最高的成就,卻被旁觀的人輕描淡寫地将一切都歸為運氣,否定了這運氣背後的所有努力。

林傲雪的目光很平靜,沒有驚訝,也沒有欣喜,因為這一切都是她應該得到的東西。

但北辰霁卻忍不住多嘴,他獻寶似的拿着那一紙任命書,搖了又搖,見林傲雪沒反應似的,他詫異極了,驚道:

"哎喲我說老哥,您不是被蠻子打傻了吧?怎麽,升官了還不高興?"

他從先前出關接應林傲雪那擡了擔架的兩個兵嘴裏得知林傲雪這一次受傷的緣由,雖然他不明白林傲雪為何出關,又為什麽在關外傷得那麽厲害,但他知道軍中有些事情是要保密的,所以也沒有再問得詳細些。

雖然林傲雪受了傷,但她也得到了應有的回報,北辰霁還是替她高興的。

"嗯,高興。"

林傲雪的回答還是淡淡的,并不能讓人從她臉上的神情和嘴裏的話語中感受到她快樂的情緒。

北辰霁眨了眨眼,忽然想到了什麽,他賊兮兮地笑了,随後将那任命書往床頭一放,起身蹲在床邊,趴在床沿上看着林傲雪,眼裏閃着精光。

林傲雪見狀,感覺有些不妙。

果不其然,下一刻,北辰霁開口說道:

"老哥,我今天聽說啊......你回來的時候,在關門那裏跟我爹說......"

他拿着腔調,用胳膊肘抵了抵林傲雪的肩,賤笑着表演起來:

"将軍知道屬下......一直、一直傾慕于雲軍醫,雲軍醫便是離開軍營之後......屬下也時常挂懷,屬下這傷勢情況屬下最是......清楚,恐怕已拖不了多久了......請将軍......網開一面,讓屬下再見見雲醫師......請她過來替屬下看看傷~哈哈哈哈哈......"

北辰霁繪聲繪色地表演,說到最後,完全不顧形象地哈哈大笑起來,林傲雪豈止羞怒,簡直想殺人,如果給她頭上點一把火,一定能讓她原地爆炸。

她震怒極了,奈何雲煙勒令她待在床上不許動彈,她眼下也沒有那個體力去與北辰霁争鬥,便隻能憋屈地看着北辰霁在自己面前嚣張得意。

北辰霁知道林傲雪現在傷重,沒辦法跟他一般見識,他得意得不得了,這樣的機會真是實屬難得,他笑嘻嘻又陰陽怪氣地将這一段話重複念了好幾遍,這才哈哈笑着指着林傲雪的鼻子質問:

"好你個林傲雪,當初跟我說什麽來着?你對雲煙姑娘沒那意思,沒那意思你還一直傾慕,時常挂懷?!可把你厲害的!現在兇不了了吧?!"

北辰霁在屋裏上蹿下跳,林傲雪深覺懊喪,怎麽這話好死不死的傳進北辰霁耳朵裏,她真是想一頭在枕頭上撞暈過去,就不用面對如此令人難堪的狀況。

"我說你怎麽每次遇上雲煙姑娘的事情火氣就那麽大呢!你裝,你給我繼續裝!口不對心也要有個限度!原以為你真嫉惡如仇,原來是個慫包!"

北辰霁喋喋不休,林傲雪生不如死,她羞憤極了,最終用力将枕頭扒拉下來,朝北辰霁砸過去。

"哎呦,看我還想起什麽來了,是誰說的隻把雲煙姑娘當妹妹的?喲這妹妹,嚯,可去你的吧!"

眼看枕頭橫飛而來,北辰霁一臉賤笑地将枕頭接住,反手就給林傲雪扔了回去。

但那枕頭飛到林傲雪腦袋上之前,卻被一隻白玉般的手快一步接住,屋裏瞬間安靜下來,北辰霁臉皮一抽,下意識咽了一口唾沫,咕咚一聲,整個帳子裏都能聽得見。

林傲雪眼皮顫了兩下,一張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漲紅,随後飛快地蔓延下去,将脖子也染紅了。

"那啥,我想起來我還有事兒,咳,林老哥就交給雲煙姑娘照看了,我先走一步!"

北辰霁打着哈哈,随便胡謅一個借口,也不等雲煙回答,就跳着腳跑了出去。

林傲雪尴尬極了,先前她還有個枕頭可以把臉藏起來,現在枕頭已經被她自己扔出去落到了雲煙手裏,待雲煙那饒有深意的目光朝自己看過來,林傲雪隻能木着個臉,假裝雲煙剛才什麽也沒聽見。

雲煙笑吟吟地看着她,挑了挑眉,笑着問道:

"方才北辰霁說的那些,都是真的?"

林傲雪臉色爆紅,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她不知道雲煙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聽的,剛才她和北辰霁的對話裏,又有多少被雲煙聽了去,那些她從來不曾跟雲煙提起過的話語,在這一刻,猝不及防地在北辰霁的玩笑中被捅破了窗戶紙。

她怪北辰霁嗎?

自是不怪的。

但她卻還沒做好準備,就将她私密至極的情緒昭告給雲煙,她不知道該怎麽去回應雲煙,又該如何面對雲煙眼裏乍現的驚喜和由此而來越加明顯深刻的感情。

她心慌意亂,想逃避,又無所遁形。

雲煙等了好一會兒,原以為,在這樣的情況下,林傲雪該不會再躲了,她不得不直面自己,将那些她小心掩藏起來的,鎖在心裏的情緒,毫無保留地剖析出來,展現在自己眼前,向自己傾訴她的秘密。

然而,她熾熱的視線卻仿佛灼傷了林傲雪,林傲雪垂下頭,不言不語,縱然因為羞窘急怒而紅了臉,卻依舊像個蝸牛似的縮了起來,即便到了這樣的時刻,即便被雲煙撞破了她的秘密,她還是,不肯對雲煙坦誠。

雲煙心裏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有一瞬間她甚至覺得,她是不是永遠也捂不熱林傲雪石頭似的心。

像是有一根針刺進她心裏,沒有見血,卻疼得纏綿。

她輕輕将手中盛了藥粥的石碗放在床頭的矮幾上,眼裏的光芒一點一點暗淡下去,最後,唇角又抿了起來,露出一個得體又禮貌的微笑,自言自語地回答了剛才她那一句問話:

"應當,不是真的吧......想來,也是你為了不暴露身份的權宜之計。"

她臉上那克制而得體的笑容像一把斧頭,當頭劈下,将林傲雪整個人撕成兩半。

一半在聲嘶力竭地咆哮,想抓住雲煙的手,宣洩心中最真實的感受,想不顧一切地張開懷抱擁住雲煙單薄的身軀,告訴雲煙,她心裏多痛,多想帶她遠走高飛,再也不問世事。

但另外一半,又倔強地紮根在她心裏,撕扯着她的皮肉,叩問着她的靈魂,你大仇未報,談何兒女情長?

林傲雪感覺自己連呼吸都疼痛起來,像是有無數把尖利的刀子,紮在心上,還被人用力攪動似的,鑽心刺骨。

她心疼極了。

她擡頭凝望雲煙的眼睛,雲煙卻下意識地側頭避開她的目光,不讓她看見自己眼中凝聚起來的蒙蒙霧氣。

林傲雪心裏驟然而起的喧嚣一下子侵占了她的意識,她伸出手去,抓住雲煙懸在身側的柔荑,紅着眼睛說道:

"不是的,他說的那些,都是真的。"

伴随着林傲雪這一句話落下的,是雲煙滾燙又晶瑩的淚珠。

眼淚淌過眼角,順着臉頰滑落,跌在林傲雪的手背上,溫熱又疼痛。

雲煙再一次側過臉來,眼裏是掩藏不住的委屈,她終于聽見了想聽的話,終于從林傲雪的口中聽到了林傲雪的真心,但是她還是好難過,即便心裏開始有雀躍油然而生,但林傲雪通紅的眼眸卻将她所有的歡喜都徹徹底底地撲滅,不留半點餘地。

她咬緊牙關,竭力掩飾自己內心的苦楚。

林傲雪依舊凝望着雲煙,後者眼中聚起的淚花以及那柔軟又疼痛的委屈,讓她忽然明白自己過往的膽怯和恐懼給雲煙帶來了什麽。

她太自私,以大仇未報為借口,将那一顆擺在自己面前的赤誠真心視而不見。

她一邊說着拒絕,一邊又身體力行地竭盡所能地挽留住,用自己看似溫柔實則殘酷的舉止,牽扯着雲煙,讓雲煙不能抽身,而她還故作潇灑地,違背自己的真心,與旁人說着,要将這個姑娘當做妹妹。

這是何等的厚顏無恥,罪孽深重啊!

北辰霁笑罵她的言語又一次回響在她耳邊,像一把把銳利的刀子,割在她的心口上,将她狼狽掩藏的秘密,毫不留情地揭露出來,鞭笞着她的靈魂,讓她無處逃生。

"煙兒。"

她拽了拽雲煙的小手,表情倉惶無措,思緒有些混亂。

雲煙見她這個樣子,還是不忍心漠視她的呼喚,便輕輕嗯了一聲。

"那什麽......唔,你知道......咱們,咱們都是女子啊,我知道我不該......"

林傲雪糾結得整張臉都扭曲起來,她心裏既忐忑,又惶恐,還有些隐約的期待,心緒起伏不定,矛盾極了。

先前那一次在雲煙的小宅裏,雲煙也曾回答過她這個問題,但那時候,林傲雪以為,雲煙話語間,還是調笑的意思多一點,林傲雪不确定,雲煙是否真的能接受,自己作為一個女子,卻貪心地,私欲地,惦念着她。

她覺得自己這樣的欲念,這樣的貪心的感情,這樣霸道的情緒,是罪惡的,不該的,唯恐自己誤解了雲煙對她純粹的友誼,從而撕裂她那一張僞善的面具,她恐懼的,不止是私心被人戳破,更是真正的自己一下子暴露出來,會否能真的被雲煙所接受。

雲煙看着林傲雪張惶的樣子,林傲雪下意識地抓緊了她的衣袖,将她的手腕勒得生疼,那力道從胳膊上傳過去,讓肩頭的薄被滑落下來,露出半截被繃帶纏緊的肩頭。

過大的力道拉扯着林傲雪的肩膀,讓那剛剛包紮好的箭傷再一次扯破了,又湧出血來,浸濕了她肩上的白色紗布。

雲煙深深地看着林傲雪的眼睛,目光裏是溫軟又纏綿的深情。

她朝前邁了一步,在床前蹲下來,近距離地凝望着林傲雪的眼睛,看着林傲雪目光中的躲閃與倉惶,她伸出手,輕輕撫在林傲雪的臉上,五指劃過林傲雪臉頰上凹凸起伏的傷疤,眼裏氤氤氲氲的。

在林傲雪疑惑而惶恐的目光中,雲煙湊了過去,就着林傲雪側過的臉龐,輕柔地,溫軟地,将心中喧嚣而洶湧的情緒,用極力克制的溫柔親吻,給林傲雪不确定的內心一個纏綿又柔和的回答。

雙唇輕觸,像是一下子吻在林傲雪的心口上。

這個吻,與在京城時,雲煙那試探中帶着些許戲谑之情的親吻有着本質的不同。

"誰說女子,就不能對女子動心的呢?"

雲煙親吻着林傲雪,沒有進一步的索取,也沒有過于糾纏,很快便松開,她的眼角依舊帶着潮濕的霧氣,氤氲的視線卻從始至終凝視着林傲雪的眼睛。

她出身青樓,又對宮內宮外諸多秘辛了如指掌,知曉這人世間,除了男歡女愛,也還有一些旁的感情,或許不被世俗所接受,但卻真真切切地存在,同樣可歌可泣,感人肺腑。

為同為女子的林傲雪動心,她不覺得羞恥,若林傲雪能與她擁有同樣的心情,她隻會為此歡欣而喜悅,但她能理解林傲雪心中的惶惑,所以她從來沒有強迫過林傲雪如何,隻是今日,話已至此,她還是想再為自己,在林傲雪的心裏,搏開一片天地。

林傲雪屏住呼吸,少見得沒有紅臉,她愣怔地看着雲煙精致的臉孔,下意識地回味方才與雲煙兩唇相觸的感覺,腦海中則不停思量着雲煙對她說的話語,她張了張嘴,神情頗為愣怔,好半晌都沒能理清自己的思緒。

雲煙一點都不急,也沒有出聲催促林傲雪,她的目光平和安靜,又包含濃郁深邃的感情,讓林傲雪無法抵抗,不想放手,如果可以,她也想抛開一切的束縛,将這隻朝她伸來的柔荑,緊緊握住。

她躊躇,膽怯,想撇開身上的枷鎖,但又害怕着,她身上所背負的東西,有可能在未來的某一天,将她擁有的一切幸福美好全部摧毀。

兩情相悅,長相厮守,是多麽美好而幸福的詞彙,在林傲雪眼中,卻是水中月鏡中花,遙不可及,一碰就碎。

她是原鎮國公的女兒,她身上背負的仇恨,和她女扮男裝潛入軍營之後的一切所為,都有可能成為她粉身碎骨的理由,哪怕她真的動心了,不舍了,她還是沒有辦法,将雲煙扯進漩渦,與她背負同樣的風險。

這些話她是無法說出口的,也斷然不能叫雲煙知曉。

故而兜兜轉轉,眼裏淚光瑩然鮮亮,她還是沒能将那一句袒露心扉的心悅君兮直言不諱。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眼眸垂了下來,言道:

"煙兒,我身上大仇未報,恐怕這輩子都沒辦法真正安心地考慮自己的感情。"

聽到這樣的話語,雲煙有些失落,卻也并沒有真的難過。到底,這個膽小如鼠之人,雖然竭力逃避,卻還是,從側面回應了她。

她唇角輕輕勾起,笑容之中多了兩分坦然與溫柔,笑着說道:

"我這輩子,也諸事纏身,想來,本該是不能那麽自私的。"

她笑容中的苦澀一點點淡去了,随後,撫在林傲雪臉頰上的五指又輕輕撥了撥林傲雪額間的發,繼續說道:

"可誰讓我遇見了你這麽個人,你偷了心,還許了諾,可不許不負責呀。"

林傲雪喉頭微動,眼裏的光芒幾乎要從眼角流淌出來,她真的不舍得,說她自私也好,說她貪婪也罷,她真想,無所顧忌地将這個姑娘和自己拴在一起,雲煙不用擔心她不負責任,她也不用害怕雲煙僅是一時興起。

但是,她不能的。

林傲雪抿了抿唇,在漫長的猶豫和沉默之後,終于說道:

"煙兒,我不知道未來會是什麽樣子,興許我哪一天,上了戰場就回不來了,我的人生充滿了不确定,我向你許下的承諾,隻要我活着,就一定會遵守,但我害怕的是,我沒有留住你的資格。"

雲煙這一次沒有像往常那樣,在林傲雪說到死亡二字的時候就匆匆打斷她的話,她沒有違心地反駁林傲雪的言語,隻安靜地待在林傲雪身邊,聽着她将這段話繼續講下去,因為這是林傲雪第一次,向她說起自己內心中最真實的想法。

"今年,我就滿三十歲了,別人家的姑娘在這個年紀,連兒女都該談婚論嫁了,但我卻還背負着一身仇恨和不得宣洩的秘密,說不定要将這所有的東西全都帶進棺材裏,不,我或許連棺材都沒有,伴着邢北關外一場大火,将一切燒得幹幹淨淨。"

這樣的事情她見得很多,一點都不奇怪,也沒有誰會多麽難過傷悲,如果硬要說有,她死了,唯一會為她感到難過的人,就隻有雲煙了。

林傲雪的聲音很平靜,沒有委屈,沒有憤怒,也沒有撕心裂肺的痛苦,然而就是這樣平靜的言語,卻讓雲煙忍不住雙眼通紅,錐心刺骨。

"像我這樣的人,沒有多少能力去追求幸福了,能活下去已足夠艱辛,我對你的了解也不算很深,就像我身負血海深仇一樣,你也滿身荊棘,我們因為相像,所以彼此靠近,又因為有所不同,而互相吸引,我承認,我喜歡你。"

林傲雪本以為這是一句很艱難的話,沒想到在說出口的時候,竟然如此平靜。

雲煙終于聽到林傲雪親口說出這句話,但她的心情,竟也沒有洶湧澎湃的歡喜,那流淌在心裏的感情,随着林傲雪說出的每一句話,而變得越加纏綿深厚,卻又不似山洪那樣喧嚣。

"我也想抛開一切,去體會一段屬于自己的熾烈感情,重新找到曾經丢失的東西,但我做不到。"

林傲雪深吸一口氣,她的思緒随着一句句內心的剖析漸漸清明,最後,她閉上眼睛,用力抓緊了雲煙的手,長嘆一聲後,說道:

"煙兒,如果有朝一日,我大仇得報,而你也未嫁作人妻,還能記得今日這份情誼,你是否願意褪去世俗的紛争,同我一起遍覽山山水水的風景?"

林傲雪的話很平淡,沒有起伏洶湧的情緒,沒有一字一句的深情,卻比任何華麗的辭藻,更打動雲煙的心。

她反手回握着林傲雪,與其五指相鎖,十指相扣。

她眼裏流淌着溫軟的笑,深深地看着林傲雪的眼睛,經由那扇窗戶,看進林傲雪漸漸向她敞開的內心裏,最真實情緒。

她知道,那是林傲雪,最真摯的願望。

誰也不敢為未來作保,但懷揣着美好的願望,總能讓自己更有活下去的期望。

"傲雪,我等你。"

她沒說我願意,但卻将那纏綿蝕骨的柔情碾碎了摻進話語裏。

林傲雪的眼淚一下子便淌了下來,她的內心并不如她所表現出來的這般平靜,從十三年前的變故至今,沒人在乎她的意願,沒人會管她的死活,但她又何其有幸,能在自己殘缺不全的餘生,還遇見了這樣一個女人。

她不想讓雲煙等,又私心地,不肯用力斬斷這份得來不易的感情,隻能在閉上雙眼的瞬間,由心底催生出更加強烈的願望。

活下去不再是為了報仇,而是為了報仇之後,能和她心愛的姑娘,無牽無挂地在一起。

林傲雪下意識地回握,更加緊扣的雙手令雲煙眼裏的笑意越加深刻,她俯身上前,再一次吻住林傲雪的雙唇,将這輕輕淺淺的吻,從那一雙紅唇蔓延開來,暈染到林傲雪鼻尖,額前。

"你要預支我不知多少年的時間,我且先收點利息,但你也不要心覺虧欠,我要你完完整整的一顆心,來還我付諸于你身上的情,而不是由愧疚堆積而成的自我責難,将你我二人的餘生糾纏。"

待再分開,雲煙用額頭抵住林傲雪的腦袋,與後者對視,紅唇翕動之間,輕緩而明晰地說道。

林傲雪笑了起來,被雲煙真誠又帶着些調笑的語調逗笑了,她眸子裏倒映着雲煙精致柔媚的臉龐,認認真真地回答道:

"好,一切如你所願。"

她心底那一抹因負疚而顫抖的疼痛,在雲煙一席話中,煙消雲散。

雲煙起身,松開林傲雪的手,将那床頭已經放涼的藥粥端起來,舀了一勺送到唇邊試了試溫,感受着那一股涼意,她無奈地看了林傲雪一眼,嗔怒道:

"你看你個婆婆媽媽的樣子,都涼了。"

林傲雪無辜極了,她趴在床上,将雙手舉了起來,眼裏還含着淚,嘴角卻已經翹了起來,笑着說道:

"是你做的?涼了我也喝!"

好像話說開了,她連性子也坦率了些,甚至還會讨好雲煙了。

然而雲煙并不領情,她甩了林傲雪一個大白眼,端着藥粥轉身朝屋外走,同時還不忘駁斥林傲雪一句:

"涼了還喝?真當你自己身子是鐵打的?給我好生趴着別動,我去幫你熱一下,待會兒再給你換藥。"

雲煙一邊說着,一邊掀開門簾走了出去,林傲雪趴在床上,将臉又一次埋進了枕頭裏。

她還是扯着枕頭兩角,一股羞臊難言的感覺自雲煙走後就加倍地洶湧出來,她簡直覺得不可置信,自己竟然能面不改色地在雲煙面前說出那麽一大堆話來。

我承認,我喜歡你。

這一句話如同魔咒一樣不斷回蕩在林傲雪的腦海中,讓她整個人沸騰起來,一顆心幾乎原地炸裂。

實在太不知羞了!

她趴在床上嗷嗷直叫,連陸升扒開簾子走了進來也沒發現,直到陸升滿臉困惑地喚了一聲:

"郡尉?"

屋子裏忽然出現一個男人的聲音,林傲雪吓了一跳,心中羞臊的情緒一瞬間就被驚恐壓了下去,她下意識地抓緊了自己身上的被子,側頭朝門口一望,見陸升手裏拎着一壇酒,滿臉莫名地看着她。

好在林傲雪剛才埋臉進枕頭的時候,在上面将眼淚全部蹭掉了,她臉上的紅暈也散得差不多了,看起來沒有多大的異樣,她輕咳一聲,有些尴尬地咧了咧嘴,極為官方地開口詢問:

"陸升啊,你來作甚?"

陸升臉上憋着笑,他剛才還是第一次見到林傲雪像個孩子似的趴在床上撒潑,他猜想林傲雪是因為受了傷,沒辦法下床,才這麽暴躁。

所以對于林傲雪臉上的窘迫,陸升自以為理解,笑着拎着酒壇走進來,将那酒壇放在屋內的桌子上,笑着回答:

"屬下當然是來慶祝老大升官的呀!恭喜林大哥榮升郡尉!屬下去福雲莊提了一壇酒,但忘了老大傷勢嚴重,飲不得酒,所以呢,就先放在這兒,等你傷好了,再與屬下喝兩杯!"

林傲雪升官的消息已經在軍營裏傳開了,作為林傲雪最得力的下屬,陸升當然第一時間上福雲莊去提了一壇好酒給林傲雪送過來,隻是到了門口,他才想起來林傲雪受了傷不能飲酒,雖然有些為難,但禮已經送過來了,斷然沒有拿回去的道理。

陸升一開口,林傲雪便松了一口氣,好在陸升沒有問她剛才在鬼號些什麽,她心裏的尴尬之情也稍散了些,順着陸升的話說道:

"你有心了,可我這傷興估計要養十天半個月,要不你拿回去自己喝了吧!"

林傲雪這話一出,陸升立馬跳腳:

"诶!這可不行啊!這是福雲莊最貴的酒,屬下自己喝多浪費啊!不成不成,酒就先放在這裏,郡尉你好好養傷,屬下回去了!"

陸升擔心林傲雪還要讓他将東西拿回去,故而不敢久留,将那酒壇一放,立馬一陣風似的跑出去了,看得林傲雪目瞪口呆,嘴裏啧啧稱奇,自言自語地說道:

"腿腳速度挺快啊,戰場上逃命也容易。"

"你在說什麽呢?"

雲煙将藥粥熱好了,從帳外走進來,見林傲雪喃喃自語,笑問道。

"剛才陸升過來給我送酒,被我說回去了。"

陸升才剛走,雲煙就進來了,想必他們還碰上了。雲煙掃了一眼桌上那個酒壇,眼裏笑吟吟的,嘴裏卻輕嗔一句:

"明知你受傷還來送酒,欠收拾。"

【GL】將軍說她不娶妻 - 沐楓輕年(完结)Where stories live. Discover n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