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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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傲雪被關進柘姬行宮的地牢裏,這一次她倒不像上回在名庭山時那般手腳都被拷起來, 柘姬雖然抓了她, 但并未對她施以刑罰, 更沒有令人前來拷問她有關邢北關的事情, 隻是将她關在一個不大的牢房裏。

牢房雖小, 卻幹淨整潔,用草席鋪就的臨時床鋪上竟還有一床薄被。

行宮的地牢犯人不多, 環境幽暗,但有窗口通風, 倒也不顯得太過潮濕, 林傲雪就像是換了個地方養傷似的,白天打坐療傷, 夜裏倒頭一睡,不聞窗外之事。每日定點依然有人将飯菜給她送過來,讓她心裏越來越疑惑, 不明白柘姬的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如此過了大概四五天,林傲雪的內傷有所好轉, 某日, 她正躺在床鋪上小憩,地牢盡頭的鐵門卻被人打開, 哐啷一聲響,将她驚醒過來,她睜開眼睛,從草席上翻坐起身, 朝那敞開的鐵門看過去。

但見衛兵将鐵門拉開,數日不見的柘姬邁着輕緩的腳步從門外走進來,一直行到林傲雪所在的牢門之外,示意獄卒将牢門打開。

林傲雪與柘姬隔門相望,待牢房的門打開之後,柘姬屈尊走進牢房之中,四下看了看,像是探望故友一般,神态輕松地問道:

"你在這裏過得可還習慣?"

林傲雪沒有起身拜見,她們身份都已經挑明,林傲雪作為北辰之将,自然不會再拜蠻族王女,聽聞柘姬此言,她亦唇角一勾,不冷不熱地回答:

"承蒙殿下關心,還過得去。"

柘姬轉頭看向林傲雪,坦然大方地稱贊:

"林郡尉不論武功還是膽識都讓本殿十分欣賞。"

林傲雪掀了掀眼皮,身子朝後一靠,靠坐在牆上,雙手環抱于胸,好整以暇地詢問:

"殿下不必繞彎子,今日來此總不至于是來誇獎在下的。"

柘姬見林傲雪如此說,不由彎起眉眼,笑吟吟地回答:

"還真是讓林郡尉說中了,本殿今日來此,就隻是來誇獎你的。"

聞言,林傲雪眼皮一抖,她發現自己在這一方面相比柘姬還多有不足,柘姬的性子比她柔韌圓滑多了,倒也正是因為柘姬會說話,懂得進退,才能輕易将那麽多他族之士收歸自己麾下,為她竭力效忠。

林傲雪深吸一口氣,冷着臉下逐客令:

"如此,殿下誇也誇了,該出去了,牢房苦寒,不适合殿下長久滞留。"

這般直白的應對方式也讓柘姬訝然失笑,她唇角一勾,眼裏多了兩分笑意,林傲雪當真膽大包天,在她的地盤竟然還敢對她用如此放肆無禮的态度說話,簡直嫌命太長了。但也正因為林傲雪擁有一種和她自己相似的桀骜,柘姬才對她另眼相看。

她嘴裏溢出一抹輕笑,而後又言:

"本殿欣賞你的膽識,佩服你的武功,你不若就留在博卡,如果你想上戰場,那我讓你做博卡的大将,你覺得怎麽樣?"

柘姬一開口就是如此豐厚的條件,若随便換個人來,說不定早已動心。然而林傲雪卻隻掀了掀眼皮,無奈又嘲諷地嗤笑一聲:

"做你們大将去打我的同胞?你怕是得了失心瘋了。"

柘姬也沒指望林傲雪一下子就答應,她眼裏笑意不減,繼續循循善誘:

"你若不為我做事,回去還是會遭受懷疑,北辰隆是怎樣的人你肯定比我清楚,為何要放着這麽好的機會不要,去投奔那個心性多疑,又小氣的老狐貍呢?"

其實這些話上一次柘姬也與林傲雪講說過,不過那時候柘姬還不知道林傲雪的身份,也不知道她對于邢北關的作用,更是不知道林傲雪在北辰隆心中的地位,所以也不好勸降。

而今與那時不同了,林傲雪的身份已然明了,有了這一層籌碼在,她若投其所好,将人留下來的可能并非完全沒有。

所以,柘姬今日來此,就是想再試上一試。

林傲雪輕輕嘆息一聲,無奈地掃了柘姬一眼,而後才言:

"殿下不必再多費唇舌,邢北關我是一定要回去的,如果殿下不願放我回去,便隻能将我一直關在這裏,或者,幹脆一刀了結,奪走我的性命,否則,一旦叫我找到機會,我就會設法逃離,再無第三條路可選。"

柘姬聞言,頓時哈哈大笑起來,她笑着拍了拍林傲雪的肩膀,眼裏依舊是欣賞的目光,并未因為林傲雪桀骜不羁的話語而動怒。她笑吟吟地挑着眉毛,輕輕晃了晃腦袋,言道:

"那本殿還真是養了一個大麻煩,不若一刀宰了痛快。"

林傲雪聳了聳肩,對此不置可否。

柘姬輕輕搖了搖頭,又道了一聲"好好休息",然後就轉身走了。她已經放棄招降林傲雪的想法,要想令人為她所用,必得叫此人心服口服,施加暴力,以力服人,始終是不長久的,隻能讓彼此之間生出更多的嫌隙。

她已經知道,林傲雪是個不可能被招降的人。

所以,她要執行第二套方案,将林傲雪這個籌碼的作用發揮到最大。

牢門又哐啷一聲關上了,林傲雪瞅着越漸走遠的柘姬的背影,口裏發出一聲輕哼,旋即仰頭又倒在草席上,将薄被拉過來蓋在自己身上,兩眼一閉,繼續小憩。

春日已過,初夏的邢北關還未顯出幾分燥熱,關內将士一如往常地在校場操練,整個邢北關內的氣氛與以往并無不同,沒有因為少了一個林傲雪而有多的改變,日子依舊要過,而曾經存在過的人,卻漸漸被人淡忘了。

邢北關的集市上也依舊人來人往,百姓們對王權争鬥也好,蠻兵野心也罷,除卻柴米油鹽,他們什麽都不在意。

在這些尋常普通的熱鬧之外,有一個地方卻已經持續了将近一個月的沉寂,便是市集上,位在福雲莊對面的煙雪醫堂。

自從上次從軍營回來,雲煙便将醫堂的事務全權交給了常在堂內坐診的老醫師,自己則一次也沒有親自替人看病療傷。她平日裏就待在小院裏,夜以繼日地整理着各處傳來的情報與消息,讓自己完全沉浸在紛亂又繁忙的事情裏,才能短暫地将思緒從林傲雪身上抽離。

她的心隻在聽聞北辰隆口中道出林傲雪已死的消息時猛地痛了一下,再之後,就像麻木了似的,她不覺得又多疼,但那種情緒又難以用言語來表達。

她至始至終,都不相信林傲雪就這樣死了,那人曾說過的,要自己等她回來,如果林傲雪就這樣不回來了,那她也不會再挂念她,不會再等她,是她自己将以往說過的話抛諸腦後,又何來要求她再繼續堅守?

雲煙整理着一疊疊書信的手猛然一抖,視線忽而渙散,眼角好像又有了些潮濕的感覺。

明明已經決定了不想她,可為何,又想起了她。

心裏空落落的,她意圖從得到的每一封書信裏找到有關林傲雪的消息,即便經歷了成千上百次失望,卻又會再下一次拿到新的傳訊時,下意識地再重複先前的期待,一次又一次,往複不休。

這執念好像将她困在這一方天地,一日不能得到林傲雪的消息,一日她就走不出去。

她終是放下手裏的一沓書信,趴伏在石桌上,将臉頰埋進臂彎裏。

她沒有哭,一滴淚也沒有。

隻是心口像是被誰剜走了一大塊肉,即便置身于初夏的陽光裏,她卻隻感覺到嗚嗚的冷風。

已經一個月了,整整一個月,她沒有找到林傲雪。

如果一開始知道是這樣,那即便會暴露她潛藏的秘密,讓北辰隆抓到把柄,她也一定會派人出去,守在林傲雪身旁。

可世間萬千遺憾,皆沒有如果。

她想林傲雪了。

這和以前林傲雪在軍營裏的時候,那種想念不一樣。

林傲雪在的時候,哪怕沒有看見她,沒有觸碰到,但她知道她在。

哪怕林傲雪受了傷,她也能給她治好。

可現在不是了。

不會再有某日休沐,林傲雪突然腼腆又躊躇地出現在醫館外的驚喜了,不會再有那人倔強而別扭地朝她撒嬌示好了,也再也觸碰不到,那一方溫暖安定,可以擯除一切憂思的懷抱了。

林傲雪留給她的,除了深入靈魂的悸動與短暫的快樂,便隻剩這錐心刺骨,糾纏在她餘下半生中的思念、傷痛和永遠無法實現的承諾。

"你可真是個,壞家夥。"

雲煙咬着牙,癟着嘴,将那哀傷的神情遮掩在臂彎裏,艱澀地自言自語。

她有些惱恨,林傲雪走就走了,可還留了這一地殘缺的愁思,讓她難以再找回以前那個榮辱不驚,也不會為誰難過的自己了。

她以為她隻是動心,隻是開始期待一份愛情,又豈知這情誼,那麽喧嚣又熾烈,直到那人徹底回不了了,她才明白,她早就泥足深陷,不能抽身。

寂靜不知持續了多久,忽而有黑影自她身後出現,将一隻沒有開封的小竹筒恭恭敬敬地雙手舉起,遞到桌邊。

雲煙深吸一口氣,又長嘆一聲,而後狀若平常地起身,從那人手中将剛得到的新消息從竹管中抖出來,蔥白的指尖輕輕一捋,便将其緩緩展開。

及至中途,雲煙五指一顫,整個人僵在那裏,時間像是靜止了似的,過了好一會兒,她都保持着展開紙卷的姿勢,一動不動。

她的異樣就連身側傳遞消息的暗衛也覺察到了,不由擡頭,疑惑又擔心地喚了一聲:

"雲姑娘?"

雲煙聞聲,眼裏的驚詫和面上呆滞的神情飛快消解,不消片刻,已恢複如常。

她輕輕嗯了一聲,而後又将後面半截紙卷徹底展開,除了剛才那一瞬間的失态,便再未表露出半點慌張與不安。

她依舊從容,依舊淡泊,讓人不能從她的眼睛和她臉上的神情看出她內心中真實的想法。

過了一會兒,她将那紙上所寫的蠻族文字反複看過十遍有餘,而後才不緊不慢地伸手取過擱置在石桌上的紙筆,筆尖浸染石墨的瞬間,她的手腕稍稍抖了一下,這一點細微的痕跡無人覺察,待她下筆之時,又恢複了尋常的模樣。

她字字斟酌,反複思考,将一封寥寥幾字的回信修了一遍又一遍,稍有不滿,便擡手扔進爐盆中直接燒掉,讓在一旁等着她回消息的黑衣人眼裏疑惑更甚,不由猜測起來,這一次的傳訊裏究竟有怎樣驚天的秘密,竟讓素來冷靜自持的雲煙姑娘這般躊躇。

不過十餘字的簡短內容,硬是讓她琢磨了整整半個時辰,當她最終擱筆,将那一張紙條卷好,收進竹管內封存起來,她才發現身邊之人一直跪在地上等候,她一直拿不定主意,也早忘了叫他起來,想必這會兒,腿都該麻了。

雲煙輕咳一聲,心覺幾分不妥,即便她已經盡力克制,但那從蠻族傳來的消息裏所寫的文字,還是讓她難以保持以往的從容鎮定。

她呼出一口郁結于心的濁氣,将那竹管遞給身側之人,同時說道:

"辛苦你了,這一趟消息送出去,若不出岔子,允你休整五日。"

黑衣人頗為驚喜,他們為主子辦事,需時常待命,少有能離崗的時候,即便輪休,也不過幾個時辰,長的也就一日時間,想不到這一次,雲煙直接放了他五天的假,當真讓他異常驚喜。

他雙手将消息接過,又叩首拜謝雲煙,而後腳步輕快地隐入陰影之中,小心确認,親自督傳,将雲煙方才手書的消息傳到關外去。

黑衣人走了,雲煙卻像是脫離似的,肩膀垂下,整個人都變得虛軟起來。她強撐着站起身,将先前得到那一封蠻人的書信緊緊攥在手裏,轉身走回自己下榻的屋子。

房門一扣,她立即癱坐在地上,後背緊緊靠着屋門,蜷起雙腿,臉埋進膝頭,将身子縮成一團,止不住地顫抖。

那是從博卡部落傳來的消息,內裏有博卡王女獨特的暗記,消息不長,簡短,卻明晰,書着潦草的幾個字:

吾手擒北辰戰俘,臉有瑕,喚曰傲雪,乃将軍帳下郡尉,重傷在身,性命無礙。吾欲與君相商,或殺,或放?

雲煙将那紙條又展開來看,反反複複确認,的确不是自己眼花了看錯了,那上面寫的就是林傲雪的名字,雖然沒将姓氏一便寫上,可那臉上有傷,官至郡尉這兩句合起來,就該是她日思夜慕的林傲雪了。

柘姬想跟她商量要如何處理林傲雪這個俘虜,其實本意就是想跟她讨些好處,她險些提筆便要回複消息說不管柘姬要什麽,她都可以給,隻要她放人,但又在筆尖染墨的瞬間,意識到這樣回信不妥。

她反反複複思量,最終隻回了幾個字:

"定價幾何?"

柘姬在行宮之中百無聊賴,研修些兵法韬略,手裏的書翻了幾頁,轉頭問身側侍從道:

"那北辰國的俘虜還是老樣子?"

侍從垂首,神态恭敬,點頭回答:

"是,此人每日睡醒了就療療傷,天色一暗便又回去睡覺,作息穩妥,并無異樣。"

柘姬輕笑着搖頭,林傲雪可真是沉得住氣,這要是換了別人,可能早就急躁不已,偏偏林傲雪就如此從容。

她甚至要懷疑,林傲雪口中說的,不得不回邢北關的理由到底是否存在,因為她表現出來的鎮定實在叫柘姬驚訝,明明那麽想回去,又為何這般波瀾不驚?

柘姬搖了搖頭,低聲笑道:

"有趣,有趣。"

她話音落下,殿門外急急行來一名侍從,走到柘姬跟前十步開外,躬身跪地,俯首禀報:

"殿下,有消息傳回來了。"

"哦?給本殿拿來。"

那狡猾的北辰國女人給她回消息了,新一輪的角逐又開始了,她這次得好好思量,怎麽才能從這個摳搜的女人手裏得到更多的報酬。

她放下手裏的兵書,将侍從遞過來的消息輕輕展開,四字蠅頭小楷映入眼簾,柘姬眉梢一挑,跟着念出了聲:

"定價幾何?"

言罷,她忽而哈哈大笑起來,這女人真是一如既往地惜字如金。但從此封簡訊看來,買賣還是有戲。

她托着下颌斟酌一番,很快将回信寫好,讓人再跑一趟。

兩日後,雲煙懷着緊張激動又隐約忐忑還要故作從容的心态拿到了第二封來自博卡王室的信件,展開看了看柘姬向她提出的條件,她唇角一抿,這一次的回複沒有那麽猶豫,隻寫了兩個字:

太貴。

末了,她又遣人将消息送出去,同時勾起了嘴角,眼裏盈着一蓬笑。

距離上一封書信到手已經過去四天了,她也算将狀态調整過來,當知道那人還活着,雖然受了傷,但性命無礙的時候,她心裏空缺的那一塊又無端地填補好了,即便仍然有些擔心,卻不再牽扯着她的思緒,令她焦灼不安。

知道林傲雪還活着,她才能更加理智地處理這件事。

她知道柘姬想要什麽,也知道柘姬此人聰慧,不容易糊弄,所以她在回信的時候,斷然不能表現出半點對林傲雪的興趣來。柘姬雖然擒了林傲雪想從她這裏得到些好處,但畢竟不知道林傲雪與她之間的感情,故而不能,也不敢提出更過分的要求。

但是,一旦叫柘姬知曉了自己對林傲雪的感情,叫其明白林傲雪對自己而言有多麽重要,那柘姬便等同于抓到了她的軟肋,肆意提出條件也就罷了,最終能不能真正将林傲雪放回來,也是未知之數。

雲煙深知這一點,所以她冷靜而克制,給柘姬的回信中,語氣始終平淡,甚至透着一股"算了,談不攏就這樣了"的意思,壓住柘姬那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沖勁,這件事才真正有的談。

她知道林傲雪在柘姬手裏暫且不會有性命之憂,柘姬待人還算寬厚,應該不至于讓林傲雪遭受幾多磨難,故而她每每回信之時,都竭力壓住內心湧動的不安和焦急,狀若雲淡風輕。

此後約有半月時間,柘姬與雲煙就林傲雪身價高低反複商榷,雲煙沒有表現出對林傲雪太高的熱情,柘姬感到幾分無趣,言說雲煙不可能看不到林傲雪的價值,雲煙卻道林傲雪并未為她所用,即便有價值,也非她所有,以此将談判的條件一壓再壓。

如此往來十數封信件,才終于将這筆買賣成交的價格敲定下來。

這日北辰隆正在軍帳之中同兩位偏将商議皇帝明令出兵讨伐北境的事情,北辰隆手下的将士皆言會效忠于将軍,絕無二心,北辰隆心中寬慰,正待進一步讨論對策,忽而有衛兵來報,說蠻兵再臨,已至邢北關外三十裏。

北辰隆心中一驚,連忙召集兵将,快步走上城樓,朝城門外看去。

距離上回蠻人退兵已過去了兩個月,北辰隆本以為上次戰争給蠻族帶去的打擊足夠巨大,他們應該會消停一兩年,沒曾想這才過去兩個月的時間,蠻人便又舉兵來襲。

北辰隆站在城樓上朝下觀望,蠻人的軍隊一路疾行,及至城樓之下,箭矢不達的距離停下來,領兵之将是北辰隆先前未曾見過的,竟是一名女将。

他頓時便想起先前林傲雪從關外帶回來的消息上說,蠻族腹地有王女橫空出世,短短兩三年時間統一整個草原,将兵力集中,為難得一見的帥才。

想必此女,便是那博卡一族的王女了。

柘姬騎在馬背上,神态閑适輕松,她遙遙朝邢北關的城樓一望,精準地捕捉到北辰隆所在,嘴角掀起一抹嘲諷而輕蔑的微笑,旋即擡了擡胳膊,命人向邢北關城樓上那位大将軍傳話:

"本殿乃博卡王女柘姬,今日來此,是想與北辰将軍做一筆生意。"

北辰隆身側的将士一個個都沉着臉,這蠻人未免太過肆無忌憚,随便怎樣都能輕易找到借口來尋邢北關的麻煩。

但位在正中的北辰隆卻沒有被憤怒沖昏頭腦,他擡手虛按,壓下城樓上一片唏噓之音,回複柘姬言道:

"不知王女口中所說的,是何交易?"

交易而已,隻要他不願意,随時都能撕毀這所謂的交易,聽聽她的條件和所求之物,又不是一開口就成定局,沒有關系。

柘姬聽聞北辰隆的回複,不由爽朗地笑了起來,說道:

"将軍是個爽快人,那本殿便也不與将軍拐彎抹角,來人,将人帶過來!"

命令傳達下去,不一會兒,穿着一身破破爛爛兵服的林傲雪被蠻子們押解着帶上戰場,她被推搡着來到蠻人軍隊最前邊,柘姬指着林傲雪向北辰隆問道:

"将軍可識得此人是誰?"

林傲雪身上的兵服是柘姬特意派人去先前她留宿過一晚的牧民家裏取來的,既然要讓遵守諾言讓林傲雪活着回去,就不能讓北辰隆生疑,在這一點上,柘姬倒頗為守信,也将所有細節面面俱到。

北辰隆對林傲雪也算極為熟悉,此番林傲雪被人押着出來,他眼瞳一縮,稍稍再細做辨識,很快确定了那渾身浴血的北辰國士兵就是先前一戰之後下落不明的林傲雪。北辰隆眉頭皺起,高聲言道:

"說出你的條件!"

他知道,柘姬今日來此,就是來跟他為林傲雪之事談條件的。

柘姬哈哈一笑,一邊說着北辰隆不愧是中軍之将,頗有氣度,而後才言:

"二十車糧草,換此人一條命!"

北辰隆臉色一冷,邢北關城樓上的衆将也都臉色急變,怒斥這蠻族人的王女蠻橫又貪婪,獅子大開口,一張嘴便是二十車糧草。

四周吵吵鬧鬧,北辰隆闆起臉來,怒斥了一聲肅靜,而後才又看向關外,高聲回答:

"十車。"

他是想救林傲雪的命,林傲雪是上戰場後被俘虜的,她雖然被蠻子抓了,但她依然是北辰的将士,北辰隆若不救,會寒了手下将士們的心,所以他必須要救林傲雪。

但這也這不意味着他能為了林傲雪舍棄太多東西,當對方提出的條件過于蠻橫無理,超過了林傲雪在北辰隆心裏的價值,他還是會選擇主動放棄。

邢北關不是缺了林傲雪就不行,即便是博卡王女,也休想用任何手段迫使他妥協。

十車糧草,是他對林傲雪價值的估量,至少眼下,她隻值這個價。

見北辰隆已經給出了自己心裏的底線,柘姬也沒有步步緊逼,她唇角勾了起來,見好就收:

"将軍且派十員兵将将十車糧草送至關外五百步,我方也派十人,押解貴方郡尉至糧車處接洽,将軍以為如何?"

北辰隆身側一将還欲說些什麽,北辰隆卻一振臂,阻了他的話頭,轉而道:

"便按閣下所言來辦。"

柘姬等在隊伍前面,不急不躁,直到北辰隆将十車糧草按約定送到邢北關外五百步的距離,柘姬才擺了擺手,讓人押着林傲雪過去将糧草取回來。

整個交易過程十分順利,并沒有誰在這個時候掀起動亂,耍些別的心思。

林傲雪跟着十名衛兵回到邢北關,柘姬也如願以償地拿到了十車糧草,她臉上始終帶着一抹隐隐約約的微笑,此番交易完成,她笑意盈然地朝北辰隆抱了抱拳,大聲喊道:

"将軍深明大義,對下屬也極為體恤,本殿當真佩服之至!"

她說完,立即下令收兵,毫不猶豫地帶着隊伍朝草原隻所在行進,從她出兵抵達邢北關,與北辰隆談妥,再轉身而走,整個過程行雲流水,一點拖沓也沒有。

但她臨行前,眼裏卻隐現一抹唏噓之意,這北辰的老王八可真是摳門,遠沒有那個女人的遠見卓識,若不是林傲雪完全無法被她招降,這兩筆交易的數額再翻十倍,她也不會輕易将這麽一個極有潛力的人才放走。

當真可惜。

那就再加一把火,她想看看,林傲雪回來了,能做到什麽樣的地步。

見柘姬領着軍隊當真撤走,北辰隆也松了一口氣,他長嘆一聲,面上神情有些複雜,随後親自下了城樓,去城門口候着,見他剛才派出去的幾個衛兵将走路一搖一晃的林傲雪帶了回來。

林傲雪成功回到邢北關,但她的意識還是懵的,狀态也有些差,她都還沒明白眼下是什麽個情況,明明她在地牢被關得好好的,柘姬為何忽然整這一出,半點預兆也沒有,竟主動将她送回來了。

見林傲雪面色恍惚,北辰隆心裏也有些酸澀,但更多的還是欣慰之情,他上前拍了拍林傲雪的肩膀,言道:

"你小子福大命大,那樣的情況也不能叫你丢了性命,不愧是本将看中的人。"

陸升聽說蠻兵将林傲雪送回來了,已經升作百戶的陸升毫不顧忌地闖到城樓前,當着北辰隆的面一把摟住林傲雪哇的一聲哭出來,北辰隆眉頭一皺,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好在有陸升來這麽一出,邢北關城樓下的氣氛緩和了不少,北辰隆讓林傲雪先去修正一下,好好養傷,把身上衣服換了。

林傲雪懵懵懂懂地回過神來,謝過北辰隆後,便與陸升一起往回走。一路上陸升的情緒極為激動,将憋了兩個月的眼淚又淌了一遍。

北辰隆接到林傲雪後心裏也松了一口氣,先前誤以為林傲雪死了,他心裏留下的一抹遺憾此時全都消散了去,他回到營帳裏,還待繼續同手下商讨皇帝出兵之事,卻又被帳外陡然響起的一聲急報打斷了。

北辰隆面露不虞之色,但軍務為重,他擡手讓那衛兵進來,示意他禀報詳情。

衛兵一入帳,立馬跪倒在地,面露倉皇,急匆匆地說道:

"将軍,大事不好,就在将軍你上城樓的時候,剛剛從鄱岩傳來消息,鄱岩被蠻子偷襲,已經叫蠻子占領了!"

"什麽?!!!"

衛兵此言一出,舉座皆驚,北辰隆更是拍案而起,氣得渾身發抖,怒斥道:

"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衛兵被北辰隆撲面而來的煞氣吓得打了個哆嗦,結結巴巴地又将原話複述一遍,北辰隆怒極,立馬下令出兵奔赴鄱岩。

軍號被吹響了,将士們飛快集結,北辰隆派了一個新上任的偏将領了五萬兵馬朝鄱岩趕過去,然而蠻兵像是早早預料到北辰隆會派兵收複鄱岩,所以蠻族的軍隊在進入鄱岩之後第一時間破了鄱岩的糧倉,将糧倉裏的糧草洗劫一空。

蠻族的軍隊這一次的風格與以往完全不同,他們來去匆匆,極為迅速,破了城門之後也沒有像以前一樣大開殺戒,以最快的速度劫走糧草,就很快退兵,等當天晚上邢北關來的援軍抵達的時候,蠻兵已經人去樓空。

消息傳回邢北關,北辰隆氣得一巴掌拍碎了一張桌子,他額角青筋暴跳,激怒地斥了一聲:

"狡猾的蠻子!"

這一次的軍報依舊來得突兀無比,北辰隆事先沒有收到任何消息,當柘姬領着林傲雪到邢北關外換人的時候,鄱岩已經破城,但她用這樣的行為來牽制北辰隆的注意,讓鄱岩傳來的消息晚了半個時辰傳到北辰隆手裏,給鄱岩搜刮糧草的蠻兵們足夠的時間撤離。

即便用腳趾頭想,北辰隆也知道,關內還有內鬼,這個奸細神通廣大,不僅通曉鄱岩駐軍的情況,更是對邢北關內的動向了如指掌。

柘姬借由其人提供的情報,本意是多鄱岩的糧草,然後用林傲雪來做幌子,分走北辰隆的注意,這一連串的計劃環環相扣,一點錯漏之處也沒有。

北辰隆此時回想起來,隻覺得柘姬離去時那一抹笑容也饒有深意,她将一切戰況都算準了,甚至連北辰隆要如何應對也都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後背生出一股寒意,這一次的詭異戰況讓他心裏産生極為濃烈的不安,如果這回蠻兵沒有收手,不是隻沖着鄱岩的糧倉,而是以屠城為目的攻占鄱岩,那麽鄱岩的損失将無法估量。

北辰隆咬牙切齒,當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個博卡族的王女,是個狡猾如狐的對手,比他們之前遭遇過的所有蠻将,都更厲害,這種事事不在掌控,随時都有可能被人從身後捅刀子的感覺,讓北辰隆心裏隐約生出難以纾解的壓抑和恐懼。

他不能将希望寄托在蠻子大發慈悲,不攻打北境的土地,蠻族有那麽一個厲害的博卡王女,他們對北境的土地一定早就虎視眈眈,不知什麽時候就會再來,他絕對不能坐以待斃。

"軍師認為,此局何解?"

遣散了來報之人後,北辰隆雙手撐着缺了一角的桌子,冷着臉詢問。

且說林傲雪回到原來住的地方,這兩個月沒有招募新兵,她住的營帳空置着,東西都被雲煙取走了,但裏面的陳設還在,林傲雪來的時候,感覺空蕩蕩的,陸升立馬主動請纓,跑出去重新領一套新的被褥和兵服。

陸升出去之後,林傲雪坐在木闆床邊,直至此時,她還有些迷惘,片刻之後,又失笑地搖了搖頭,心道,原來她的命,值十車糧草。

沒過多久,陸升抱着被褥兵服等尋常物什跑了回來,林傲雪接過,被陸升趕到一邊去,同時嘴裏碎碎念道:

"将軍說你死了,雲姑娘沒把你等回來,她就帶着你的名牌和配槍過來将你的東西全部收拾取走了,估計是放在醫館裏。"

林傲雪立在床邊,耳中聽着陸升的話,心裏像是被什麽東西漲得滿滿的,一時間,竟有些鼻頭泛酸,喉頭幹澀,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

林傲雪在軍營裏待了一年多,當然知道營地裏的規矩,但凡将士們上戰場死了,回來東西沒人收撿,是會全部一把火燒了的,唯有至親之人當面,才允許将死去的将士遺物收走,雲煙此舉,便是将她與自己綁在一起,視她們彼此是親人了。

她眼睛發紅,她用手背揉了揉眼眶,将那一抹淚意悄悄揉散了,狀若無意地問道:

"雲煙姑娘還在醫館嗎?"

陸升不疑有他,忙不疊地點頭:

"聽說是在醫館的,這兩個月都沒走哪兒去。"

林傲雪心裏松了一口氣,她想待會兒過去看看。

正待陸升收拾好了林傲雪的東西,讓林傲雪好好休息,然後爽快地出去了,林傲雪便将身上破破爛爛的兵服換下來,将陸升剛給她領過來的兵服換上。

而她收拾了一番打算出門去見雲煙的時候,帳外忽而響起急報之聲。

林傲雪掀開門簾朝外一看,見傳令兵匆匆去了北辰隆的營帳,又過了一會兒,軍隊很快集結起來,一副即将出關作戰的架勢,林傲雪朝關外忘了一眼,柘姬等衆并未去而複返,想來是別的地方出了事情。

她垂下眉眼,猶豫了一下,又轉身走回營帳,沒有離開軍營,也沒有去尋雲煙。

雖然北辰隆給了她幾天的休憩時間,但眼下軍中有戰事,她的身份本就容易引來北辰隆的猜忌,若随意出營,很有可能将禍事引到雲煙身上去,她知道雲煙身後的勢力不簡單,所以旦有萬分之一的機會,她也要盡量替雲煙避開風險。

不管雲煙身後有怎樣的勢力,一旦讓北辰隆抓到把柄,必定又是一番腥風血雨。

故而在這緊要關頭,林傲雪選擇克制自己心裏沖動的情緒,已經等了兩個多月,再多等幾日,待眼下風頭避開,再去與之相見,又有何難呢?

林傲雪深吸一口氣,将心緒沉澱下來,幹脆一頭倒在床上睡了過去。

第二天,林傲雪迷迷糊糊地醒來,帳外來了一個傳令兵,告訴林傲雪北辰隆叫她過去,林傲雪心想北辰隆估計是想了解一些她被抓走之後的情況,便很快收拾好了,跟随傳令兵一起去了北辰隆的營帳。

對于昨日鄱岩的戰事和糧草被奪的軍報北辰隆壓了下來,沒有向林傲雪提及,隻問了她一些關外的情況,以及兩月之前,林傲雪如何被抓走,到了蠻族以後又遭遇了些什麽。

【GL】將軍說她不娶妻 - 沐楓輕年(完结)Where stories live. Discover n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