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重臨北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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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春之後氣候回暖,路上的積雪已經融化。

五萬大軍離開京城, 以最快的速度行軍趕赴北境, 馬不停蹄地趕了一個月, 才抵達邢北關, 比林傲雪和郭文成當初兩個人趕路的時候慢上一些。

大軍到達的時候, 北境開春的戰鬥已經結束了,邢北關将士與蠻族士兵各有損傷, 北辰隆率兵将蠻兵擋了回去,軍中士卒正處于短暫的休養期。

林傲雪等衆一到, 北辰隆親自領着楊近和其餘幾個将領現身接見五皇子, 興許是北辰賀與五皇子叮囑過什麽,他在見到北辰隆的時候, 雖然眼裏依舊有掩藏不住的倨傲,但表面上的态度倒是放得平和一些。

"邊境苦寒,殿下千金之軀恐受不得風凍, 本将已着人加了些物什給殿下添上。"

縱然京中氣候已經開始暖和起來,京中百姓也着了稍薄一些的衣衫, 但北境正是雪化的時候, 氣候十分寒涼,甚至比落雪之時, 還要冷上幾分。五皇子在來北境之前并未準備妥當,東西帶得不多,在進入北境境內,就着了風受了寒。

北辰隆樂呵呵的, 看不出他心裏在想什麽,話語間皆是替北辰博考慮的意思。北辰博聽了北辰隆的話後,眉頭卻皺起來,臉上顯出幾分不悅,北辰隆這話表面上說得好聽,背面的深意分明是在暗諷他身體單薄,弱不禁風。

他面上笑意淡下去,眼裏神光晦暗,回答:

"大将軍有心了!但這北境将士,有更多的人比本宮更需要這些物什,大将軍不用對本宮額外優待,本宮與衆将士一樣,是為戍邊而來,還請大将軍一視同仁!"

北辰博所言擲地有聲,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能聽清。

跟在隊伍裏的林傲雪挑了挑眉,唇角輕輕掀起來,眼裏有戲谑的笑意潛藏,這北辰博桀骜不馴,但确乎不是沒有腦子的人,這拉攏人心的手段倒是可圈可點,短短幾句話,沒付出任何代價,就給北境将士留下一個他大公無私、心懷寬厚的印象。

北辰隆臉上笑意不減,但眸子裏的神采卻沉了下去,他哈哈一笑,點頭贊嘆:

"殿下如此胸懷,當真乃北辰之幸!"

二人又再寒暄幾句,随後一同走回軍營,北辰博得到授命是作為正四品将軍領兵支援北境,所以北辰博帶來的五萬人馬盡都歸在他麾下,北辰隆不能直接調遣,若有安排,需經北辰博之手傳達下去,這是皇帝削弱北辰隆手中兵權的第一步。

北辰隆下令安頓好五萬兵馬,又派人領了北辰博下去休息,這才召了郭文成和林傲雪二人了解這一次入京述職的情況。

郭文成先于林傲雪進入帳中,有關這一次京城之行具體的述職內容與京內變動,甚至京城中達官顯貴私底下的争鬥,自有郭文成向北辰隆禀報,林傲雪先候在帳外等着,有些軍務以她如今的地位,還沒有資格知曉。

郭文成在帳中停留的時間不久,約摸一炷香,他很快掀開簾子走出來,朝林傲雪招了招手,示意她進去。

林傲雪恭敬地垂首點頭,目送郭文成離開之後,這才走進北辰隆的營帳裏。

北辰隆坐在案幾後邊,桌上攤開一本空白的文書,他正在記錄些什麽,聽見門口動靜,擡頭來看,臉上露出慈和的笑意,道:

"傲雪啊,這一次回京,感覺怎麽樣?"

林傲雪走過去,先朝北辰隆行了禮,這才言道:

"回大将軍的話,京城繁華,屬下這次回去,去了好些以前沒到過的場所,皇宮之富麗,更是屬下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甚至連夢裏也不曾想過的。"

林傲雪像個剛進城的小農,臉上雖然緊闆着,但她那一雙眼睛裏卻好像閃着精光,北辰隆見狀,頓時失笑,心道沒曾想這林傲雪的心思竟如此單純,去了京城這般富貴之所,眼裏所見,心裏所想都這般率直。

北辰隆笑起來,又言:

"那你且與我說說,這幾個月你都去了些什麽地方?"

林傲雪便将除夕爆竹煙花,元宵燈會,金雀樓,及至京中各大風月之所一一道來,惹北辰隆無奈搖頭:

"你呀,看起來老老實實,沒曾想心裏盡都是這些花花腸子!數月享樂,可有疏漏武功啊?"

林傲雪立即挺直了背脊,朗聲道:

"大将軍在屬下臨行之前的教誨屬下不敢稍忘,去京中之後,每日也記得操練武功,上陣殺敵的本領不曾疏漏!"

北辰隆眼裏笑意更甚,林傲雪去了一趟京城,回來還能念着他的話,倒是叫他頗為滿意,但他話鋒一轉,眼裏的神情陡然變得嚴厲起來,問道:

"我聽說你在京城中時,曾與宗親王有所來往?"

林傲雪不動聲色,甚至連眼中也沒有半點情緒的波動,十分坦然地回答:

"大将軍有所不知,屬下與郭将軍二人才剛抵達京城,欲入住客棧之時,在客棧外遭遇一場意外,有馬受驚失控,其後馬車險些側翻撞人,屬下心想不能叫那馬車傷了無辜百姓,便出手降了受驚之馬。"

北辰隆點了點頭,眉頭微微蹙起,嗯了一聲,示意林傲雪繼續說下去。

"屬下停了車馬之後,便與郭将軍回了客棧,卻不料那馬車中人竟是宗親王府的郡主大人,第二日屬下随郭将軍一同入宮述職,被宗親王認出,他這才留屬下小談幾句,言道屬下歪打正着立了大功,賞了屬下些銀錢。"

林傲雪對這些事情并不隐瞞,北辰隆看似勢力偏遠,但他在京中一定也有眼線,這些實際發生過的事情,他縱然知之不詳,也一定了解了大概,所以林傲雪沒有刻意歪曲事實,講述過程十分平靜坦蕩。

林傲雪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北辰隆一直仔細觀察她的神情,見其氣勢浩然,半點心虛也沒有,坦坦蕩蕩,但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情,便故意沉了臉色,道:

"除此之外,可還有別的事情?"

被此聲所懾,林傲雪一個激靈,她臉色一白,像是做錯了事情,忽而戰戰兢兢起來,又在北辰隆視線看過來的時候,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面露讨饒之色,言道:

"回大将軍的話,除此之外還有一事!屬下有罪,望大将軍責罰!"

北辰隆挑了挑眉,闆着臉問:

"你且細細講來,何罪之有?"

林傲雪咽了一口唾沫,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将腦袋垂下,回答道:

"開春陛下組織春獵,宗親王邀請屬下同去,屬下因為沒見過皇家獵場,新生向往,便跟着去了,卻在獵場中時沒護住三皇子,讓三皇子遭冷箭射傷腿腳,陛下一怒,将屬下關進地牢扣押了十餘日,屬下如今還能留待性命回北境來,實屬僥幸!"

"屬下擅自做主去參加春獵,沒詢問郭将軍的意思,實在大錯特錯,還請大将軍責罰!"

林傲雪認錯态度十分誠懇,沒有刻意隐瞞,所道言語也并未偏頗事實,北辰隆了然點頭,眼裏暗藏的一抹陰厲之色也緩緩散去,他依舊冷着臉,故作生氣地說道:

"竟還有此事?你竟如此魯莽!"

北辰隆怒喝之聲中,林傲雪腦袋壓得更低了,一副規矩認錯的樣子。北辰隆冷哼一聲,手裏毛筆一擱,擡高了聲音說道:

"當真該罰!你待會兒自去校場上跑五十圈、領十個軍杖以作懲戒!"

林傲雪身子一顫,猛然叩首:

"是!屬下遵命!"

北辰隆擺了擺手,好似餘怒未消,言道:

"下去吧。"

林傲雪起身告退,從帳子裏出來,她臉上惶惑的表情漸漸散了,徑直去了校場,繞着場邊跑起來。她知道北辰隆給她的這些懲罰根本算不上懲罰,她今日與北辰隆說的話算是成功蒙混過去,但如今五皇子在北境,她行事隻能更加小心。

五十圈對林傲雪而言算不得多大的負擔,她很快跑完,天色已暗,她理了理氣息,打算去将那十個軍杖領了,卻在離開校場之時,瞅見了北辰霁。

北辰霁站在校場入口的地方,像是特意等着林傲雪。

林傲雪驀地冷了臉,連腳步也放慢了,眉頭微蹙,不知北辰霁今日來,是想幹什麽。

自從數月之前,北辰霁和林傲雪之間因為雲煙的事情鬧了矛盾,兩人間的關系便一直冷淡着,再也不複從前的友善。

林傲雪更是對北辰霁觊觎雲煙,還将求而不得的怒火遷怒于她的事情耿耿于懷,如今林傲雪心裏也對雲煙有了私念,她更是不能原諒北辰霁當初強迫雲煙,導致雲煙被逐的行為。

"林傲雪。"

見林傲雪走過來,北辰霁主動出聲喚住她。

林傲雪腳步一頓,冷眼看着他,臉上雖然沒有過多的神情,但她沉默不語的态度還讓北辰霁十分讪然。

他用力呼吸一口氣,清了清嗓子,這才又道:

"一起走走?"

林傲雪掃了他一眼,并未直接拒絕,她沉吟着,冷着臉點了點頭,随後率先朝校場外走。

北辰霁擡步跟在她身側,沒話找話:

"聽說你這段時間是去京城了?"

"嗯。"

"京城是不是很漂亮?"

"嗯。"

兩人的對話內容仿佛回到他們剛剛認識的時候,林傲雪冷然的态度讓北辰霁無所适從,但他還是搓了搓手,快步跟上。

他自知理虧,當初他一怒沖冠,行事過于沖動,雲煙離開之後,他才漸漸想明白,是他自己的緣故導致他和北辰隆父子反目,與林傲雪舊友成仇,也是他莽撞的态度和舉止逼走了雲煙。

待他冷靜下來,越想越覺得心虛,特別是後來還聽說,雲煙離開軍營之後去了永安,遭逢永安事變,是林傲雪帶着百人輕騎去将雲煙救了下來,如果當時換作是他在永安,面對那樣的情況,肯定就選擇不去救人了。

想當初林傲雪不僅提點了他的武功,更是在戰場上救了他的性命,他卻如此忘恩負義做了回徹徹底底的小人。北辰霁認識到這個問題,回想起林傲雪說的那句他不配,他覺得臊得慌。

他想緩和與林傲雪的"兄弟關系",思前想後一個多月,又适逢林傲雪去了京城,幾個月冷靜下來,他在戰場上摸爬滾打了兩回,心裏越發感慨林傲雪當初那麽仗義,他卻逞一時之勇破壞了這段情誼,實在不該。

"嗯......當初之事是我的錯,你大人不記小人過,你看你先前也揍了我,就別再與我置氣了成不成?"

北辰霁快走了兩步,攔在林傲雪跟前,林傲雪走一步,他便退一步。

林傲雪的腳步停下來,她臉上沒什麽表情,眼神也冷冷的,看得北辰霁心頭發毛。

過了很久,林傲雪才冷着臉開口:

"你不該向我道歉,你的所作所為沒有對我造成任何影響,你對不起的不是我,而是雲煙,你便是要道歉,也該是去向雲煙說。"

北辰霁臉色一僵,變得躊躇起來。

他是喜歡雲煙,也的确覺得自己在處理這件事上面有過失,但在他的意識裏,還是覺得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衣服可以換,但手足不能丢,所以他能拉的下臉來向林傲雪讨饒,卻下意識抗拒向一個女人承認自己的錯誤。

他以為他與林傲雪之間的矛盾本質在于他因為一個女人和林傲雪争風吃醋,而不是他求娶雲煙這件事本身有什麽問題。

但此時林傲雪說起,他才發現,原來林傲雪的想法跟他完全不一樣。

他擰起眉頭,很是為難,見林傲雪冷漠的看過來,他臉色難看,還想争辯兩句:

"不是......這不是這麽回事兒啊,我知道我不該為了她和你争風頭......"

他話沒說完,林傲雪便擺了擺手,不耐地打斷了他:

"你既然沒有這個意識,也不願意去道歉,那我門之間沒什麽好聊的。"

她說完,扭頭便走。

"诶!!林傲雪!你等會兒!"

北辰霁見林傲雪要從他身側走過去,他立馬向旁邊跨了一步,擋在林傲雪跟前,又道:

"你不是說你對她沒意思嗎,怎麽還這麽介意這個事情?"

林傲雪感覺心裏壓了一股火,北辰霁越往下說她心裏越氣。

她感覺和北辰霁的交流簡直是對牛彈琴,根本話不投機半句多,北辰霁自以為是,縱然他喜歡雲煙,甚至還動了要求娶雲煙的念頭,但他骨子裏是看不起雲煙的出身的,就算他要娶雲煙,也定然不會是明媒正娶,女人在他眼裏,到底隻是玩物。

北辰霁還想繼續往下說,林傲雪幹脆一把撈起他的衣領子,照面就是一拳。

"!!"

北辰霁被她一拳頭打得踉跄出去,鼻血很快淌了下來,他吃痛地捂着鼻子,見掌心糊了一探血跡,也火了,瞪圓了眼睛朝林傲雪咆哮:

"林傲雪你他娘的瘋了吧!"

林傲雪指着北辰霁的鼻子,冷冷地瞪着他:

"北辰霁我今天還就把話放在這兒了,就算我對雲煙沒那意思,我也認她做我妹妹,誰欺負她我就揍誰!"

北辰霁也氣得不行,兩眼瞪圓了吼:

"你這人真是不可理喻!"

他說着,發了瘋似的朝林傲雪撲過來,仗着自己武功有了些進步,意圖挑戰林傲雪的底線。

林傲雪一聲冷笑:

"拳頭大的才是硬道理!"

北辰霁進步的确很大,出招快而猛,然而在林傲雪眼裏,他這點進步還是不夠看,林傲雪甚至沒有用兩隻手,僅僅單手就将北辰霁揍得毫無還手之力,北辰霁最後被完全打趴下起不來,鼻青臉腫地讨饒:

"嗷嗷嗷!!行了!我知道了!我錯了!下回再見着她我一定道歉!我再也不招惹她了!"

北辰霁被揍得沒了法子,自暴自棄地吼了出來。

林傲雪即将落在北辰霁臉上的拳頭停在半空,她居高臨下地蔑視着北辰霁,漠然道:

"真知道錯了?"

北辰霁哭喪着臉,連連點頭:

"知道錯了,您是大哥,我是小弟,我強迫您妹妹是我錯了,我以後都跟您混了!這事兒咱們揭過行不行?"

林傲雪揪起他的衣領子:

"不止是我妹妹,哪個姑娘你都不能硬來!"

北辰霁兩眼一瞪,驚怒不已:

"林傲雪你管的也太寬了吧!"

"嗯?"

林傲雪隻回他一個冰冷的眼神。

北辰霁立馬偃旗息鼓,垂頭告饒:

"行,都聽大哥您的!"

林傲雪冷哼一聲,松了北辰霁的衣領子,北辰霁立馬站起來,嬉皮笑臉地讨好:

"慶祝咱們兄弟和好,去喝一杯?"

林傲雪一腳給他踹在地上:

"下回。"

言罷,她轉身走了。

她還有十個軍杖要挨,也不想和北辰霁喝酒。

她不想原諒北辰霁,事實上,她也沒原諒他。她心裏藏着那道坎,不是三言兩語的玩笑話就能輕易揭過的。

隻是因為她身在軍營,北辰霁既然是北辰隆的兒子,她就不可能徹底和北辰霁撇清關系,她的憤怒質疑以及他們彼此之間再也不可能恢複如初的關系,都隻能埋在她自己心裏,不能向任何人提及。

北辰霁想經營這段虛假的兄弟情,她不介意陪他演。

林傲雪挨了十軍杖,在營帳裏躺了兩天,中途陸升來看她,眼裏既驚又恐:

"哎呀千戶,你這咋回事啊,怎麽去了京城回來還挨了闆子呢?"

林傲雪沒與他解釋太多,隻道自己出了些錯處,十軍杖已是北辰隆格外開恩了。不想說太多自己身上的事情,林傲雪轉開話題:

"這段時間,營裏怎麽樣?"

陸升隻是一個什長,雖然沒有多大的權利,但每日參加操練,對隊裏的情況還是很了解的。他就簡單跟林傲雪彙報了一下林傲雪手底下的兵近兩個多月的操練情況,而後忽然想起了什麽,一拍大腿,笑道:

"千戶啊,尚百戶年節回家相了個媳婦,估摸着氣候再暖和一些就成親呢!"

林傲雪聽陸升說出此話,頓時驚訝不已,她瞪圓了眼睛,訝然道:

"尚兄竟要娶媳婦了?"

陸升見林傲雪這般驚訝,頓時笑了起來:

"可不是麽!這人逢喜事精神爽啊,尚百戶這段時間整日都樂呵呵的,前幾天蠻人來了,尚百戶一個人就拿了二十多個蠻兵人頭,可厲害了!"

林傲雪越聽越驚訝,尚武看起來老成,年紀也的确比林傲雪還大兩歲,今年該三十二了,一直獨來獨往慣了,營裏那些兵還以為他要打一輩子光棍,豈料這麽突然就相好了媳婦,轉頭就要成親了。

林傲雪啧啧稱奇,真是人不可貌相,世事無常呀。

"诶!我說千戶啊,您也老大不小了,這戰場上刀槍無眼的,是不是也該找個人給您暖被窩呀?我看雲軍醫就不錯啊,可惜她竟然走了......"

陸升提起雲煙離開軍營的事情,還覺得非常惋惜,雲煙長得又漂亮性子又溫柔,而且好像還對林傲雪有點意思,在他看來,雲煙與自家千戶真是再般配不過了,奈何雲煙莫名其妙就被逐出軍營,陸升真是替林傲雪感到惋惜。

林傲雪擡手在陸升腦袋上敲了一下,笑罵道:

"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麽,你也知道咱們上戰場去的時候刀劍無眼,萬一哪天回不來,人雲軍醫那麽好的姑娘豈不耽誤了?"

陸升想駁斥林傲雪,他覺得不是這個理兒,但林傲雪沒給他說話的機會,她除了在面對雲煙的時候腦子有些轉不過來,旁的時候還是很機靈的,故而在陸升開口之前,她便直接給他打斷了:

"行了,我這輩子就沒打算娶媳婦兒,一個人,挺好的。"

林傲雪說着,臉上的笑卻淡了,心裏像是梗了什麽似的。

她想起雲煙傷重時,躺在床上,兩眼微睜地凝望着她的樣子,想起她離開京城的時候,雲煙沉默又克制地遠目相送。

她心裏壓了塊石頭,喘息的時候,有些痛。

陸升見林傲雪心意已決,知道多說無用,便不再勸了。

又過了兩日,蠻族的軍隊再一次來襲,十萬兵馬壓城,來勢洶洶。兩軍對壘,蠻兵在關外叫陣,北辰隆吸取往日教訓,不管蠻兵吼得多麽厲害,他也不派人下去接招。

五皇子北辰博風寒未好,卻堅持要上城樓,他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景,聽見蠻兵不堪入耳的謾罵聲,當場氣炸了肺,抄起家夥就要下樓去與蠻兵一決高下,卻被北辰隆攔了下來。

北辰博主戰,北辰隆主守,兩人意見不合,直接在城樓上吵了起來,林傲雪不過一個小兵,跟在隊伍裏,沒去參合這兩人之間的争鬥,北辰博怒拍城牆質問北辰隆消極應戰的态度是否居心不良,北辰隆痛斥北辰博不分輕重,不識大體,兩人吵得不可開交。

蠻兵見挑釁無用,便直接上來攻城,氣勢洶洶,一往無前,北辰隆沒工夫繼續與北辰博争辯,他轉過身來,開始指揮隊伍迎戰。

北辰博從未打過仗,血氣方剛,見北辰隆不聽他的意見,頓時冷哼一聲,領着自己手底下五萬精兵就要出城迎敵。

北辰隆氣得七竅生煙,大聲斥道:

"你這是去找死!"

上了戰場,蠻兵可不會管你是什麽身份什麽地位,隻要被蠻兵包圍,就是死路一條。皇帝看似給了他五萬精兵支援,實則是給他找來一個大麻煩,北辰博不肯聽他調遣,若是死在戰場上,皇帝必然将這所有的罪責都扣在他的腦袋上。

北辰博哪裏肯聽,他冷笑着指責北辰隆:

"原來大将軍就是如此戍邊的,任由關外蠻子對我北辰不敬!我北辰博既為北辰兒郎,生為北辰之将,死亦為北辰之鬼,區區一個北辰博死不足惜,但本宮既為北辰的皇子,就絕不允許蠻人在本宮面前如此放肆!"

他用力揮開北辰隆,拖着受了風寒的身子領着五萬兵馬出了城,北辰隆氣得臉都變了顏色,憤恨至極地怒道:

"楊近!郭文成!你們各領三萬兵馬一起出城!"

楊近二人領命下去,林傲雪自是跟在隊伍裏一起出了邢北關,迎戰蠻兵。

她已經完完全全将北辰博此人的性情和能力看在眼裏,他是很剛直,但他卻并非有能力的那一種堅持,而是無頭蒼蠅一樣的莽撞,面對如此嚴峻的戰況,他并不虛心請教作為前輩的北辰隆,還剛愎自用,為得戰功,急于求成。

他隻擅長收攏人心那點微不足道的小伎倆,就連此刻他所表現出來的銳氣,也可能是他故意身至險境,為了激起邢北關将士同仇敵忾的情緒,讓他們對北辰隆産生不滿的策略,隻是他并未意識到"戰場"這兩個字真正的含義,林傲雪也毫不懷疑,戰争會教給他一些書本上學不到的東西。

林傲雪幾乎已經預料到北辰博沖出邢北關之後會遭遇怎樣的危險,她心裏很想将這一切撇開,既然北辰博要找死,就由着他去,但她又苦笑一聲,現實和希望往往是對立的,因為她曾答應過北辰賀要多照看兩分北辰博,所以遇到眼下這種情況,哪怕她心裏幾百個不願,也不得不跟着沖出邢北關,以保證北辰博不被蠻兵當場擊殺。

她當然不可能直接跟出去,北辰隆也不能讓北辰博在來北境的第一場戰争裏就丢掉性命,他命令楊近和郭文成各自帶兵從兩側護衛北辰博沖殺,務必要将北辰博的命保住。

林傲雪領着自己手底下的兵跟在楊近身後沖出邢北關,與蠻兵正面撞擊在一起,将軍一沖,大群大群的将士被沖來,敵軍友軍混成一團,林傲雪趁亂一邊擊殺自己身側的蠻兵,一邊朝北辰博的方向靠近。

北辰博雖然魯莽,但他自己也有幾分真才實學,即便拖着染了病的身體,也還是殺了好幾個蠻兵。

但他很快發現在戰争之中,一個人的力量太過渺小,匹夫之勇不可能左右戰争的勝局,他以一人之力殺了五個蠻兵,但立即就有更多的蠻兵朝他聚過來,十個百個,成千上萬,他一個人是殺不完那麽多蠻兵的。

北辰博開始慌張起來,同時他的體力也随着倒下的蠻兵越來越多而飛速消耗,他身邊的人越來越少,當又一個親衛被亂刀砍死在他眼前,他終于明白了戰争多麽殘酷,那些死去的鮮活的生命,在倒下的那一刻起,就徹底的消失了。

他也終于明白為什麽北辰隆不肯輕易開始兩軍的交鋒,因為戰争一打響,就必定會死人,此刻死去的是他的手下,親衛,那麽下一個,會不會就是他自己?

北辰博踉跄着退了兩步,四肢酸軟,有些脫力,但他身邊的蠻兵并未被清理幹淨,下一刻,一個身形高大的蠻兵舉起手裏鋒利的巨大闆斧,朝着北辰博當頭劈下!

喧嚣的喊殺聲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下來,磅礴的死亡氣息籠罩着他,讓他感覺自己好像下一刻就會被那臨身的巨斧直接劈成兩半。

北辰博的呼吸猛然靜止,他眼裏流露出驚恐的顏色,周遭一切明明分亂無比,他卻再也聽不見那些嘈雜的聲音,死亡距離他那麽近,到達不過須臾。

他仿佛能感受到那面闆斧鋒利的刀口上銳利的刀氣,刺得他臉頰生疼。他沒有力氣反抗,也來不及躲閃。他有些後悔,覺得自己不該那麽沖動,但他卻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反省這個錯誤了。

就在巨斧即将落在他額前那一瞬間,忽然有一杆銀槍從他肩頭越過,如閃電般前伸刺出,竟精準無匹地點在那巨斧的刃上,金鐵交擊的爆鳴将北辰博陣得耳中嗡嗡作響,卻将那臨身的巨斧擋住了,北辰博惶恐地退了一步,兩腿一軟,癱坐于地。

銀槍震退巨斧之後并沒有收手,槍尖像是長了眼睛似的,緊咬着手持巨斧的蠻兵,那蠻兵将巨斧橫過來抵擋,銀槍再一次點在斧面上,巨大的力道直接将那蠻兵震得連退四五步。

蠻兵後退,招式便亂了,林傲雪現身于北辰博眼前,他眼看着那個先前不被他看好的瘦弱之士兵像個戰神似的沖出來,将那銀槍快準狠地刺進蠻兵的喉嚨裏,北辰博竟看得呆了去。

"愣着幹什麽?!"

林傲雪冷聲一喝,北辰博驚得打了個激靈,咽了口唾沫。

他連滾帶爬地重新站起,在林傲雪的護衛之下開始朝後撤離,先前他沖到最前邊,身邊的親衛已經死得一個不剩,獨剩他孤家寡人一個,若沒有林傲雪的支援,他此時肯定也已經死了,恐怕連屍體都涼透了。

林傲雪護衛着北辰博從最前沿的戰場撤下來,回到人較少的城樓前,不等北辰博再說什麽,林傲雪已回身撲進戰場,再一次沖殺起來。

劫後餘生的北辰博一邊喘息着,一邊愣愣地望着林傲雪看似瘦弱卻孤高的姿态,受到了無比的震撼。

這一場戰事結束得很快,因為蠻兵眼看攻不破城,就下令收兵,臨走前,當初射傷過林傲雪的那個蠻族之将再一次挽弓搭箭,欲放冷箭擊殺過于悍勇的林傲雪。

箭矢破空而來,林傲雪這一回沒再給他機會,她先一步預判了箭勢,在箭矢近身的時候,竟直接用銀槍将其攔住,并挑着那支箭回旋着在空中轉了幾圈,又用力甩了回去。

被借力甩回的箭已失了準頭,噗的一聲沒入那蠻兵之将身側的泥地裏,卻還是将此人吓出一身冷汗,他看向林傲雪的目光仿佛見了鬼似的,連忙拉扯着缰繩後退,不敢再與林傲雪正面抗衡。

林傲雪冷笑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追擊。

邢北關城樓上也響起悠悠的號角聲,北辰隆下令收兵,林傲雪一個回馬槍将身後欲偷襲的蠻兵斬落,便迅速朝關內撤退。

戰事從爆發開始到結束總共持續了三個時辰,邢北關的城樓外邊已經倒了千餘屍體,待蠻兵徹底撤出邢北關外百裏,北辰隆才下令去關外收殓屍體。

林傲雪也混在人群裏,将那橫七豎八的屍身聚攏在一起,撿起他們的名牌,然後一把火将屍堆燒個幹幹淨淨。

戰争就是如此冷酷無情,這裏的每一個人都已經見慣了屍體,他們并非冷漠,也不是對戰友無情,而是這些數量龐大的屍身聚合起來,不及時處理就會造成可怕的瘟疫,他們沒有更多的時間去分辨誰與誰還活着,誰已經在這場戰争中死了。

他們也沒有時間去恸哭難過傷悲,因為也許下一刻,蠻兵便會卷土重來,帶走更多鮮活的生命。

林傲雪手裏抓着一塊名牌,上面刻着她熟悉的名字,是她手下一個跟了她一年多的另一個兵,陸升運氣比較好,被她看中栽培,中途又有幾場戰事他因為受傷沒能參與,算是她手裏最初那幾個兵裏,最幸運的一個了。

而這個剛剛死去的小兵,是林傲雪在去年秋收的時候剛剛提起來的,升到了伍長的位置,他武功平平,平時訓練也算不得積極,但人還不錯,先前的每一場戰事他都參加了,倒是僥幸活了下來。

她記得這個兵有一個剛過門的媳婦,臨近過年的時候才成的親。

這一回他本不該死的,那時候林傲雪去救了北辰博,分|身無暇,但她曾瞥見了這兵那一刻的處境。

他是為了救人死的,他拉了他身側即将被一刀兩斷的戰友一把,而自己沒來得及退,被蠻兵斬掉了一隻胳膊,而他方才救的那個人卻忘恩負義,沒有管他,隻顧自己逃命,讓他最終死在了蠻人的亂刀之下。

正因為林傲雪見到了這一幕,她才覺得荒唐可笑,救人的死了,那不值得被救的人,卻還好好活着,甚至,他都沒有出關來收殓屍體,沒有多看一眼,或許,他連剛才救他的人是誰都不知道。

這座邢北關裏,每一場戰事中,都會有這樣的例子,她見到的,不是個例,卻是以她個人之力難以改變的大勢所趨。

林傲雪用力捏緊了手裏這塊名牌,她能做的,也不過是将這名牌帶回去,交到他的妻子的手裏,看着未亡人失聲恸哭的情景,除此之外,她也心有餘而無力。

屍堆在激烈燃燒的火焰中嗤嗤作響,很快便化作一堆焦炭,天空中開始落雨,春日裏特有的連綿細雨細密無聲地落了下來,撲在那些骨灰上,形成白蒙蒙的水霧,林傲雪無奈又痛苦地閉上眼睛。

她希望北辰國與蠻族之間的戰争能有結束的一天,這不僅僅是萬千邢北關将士的心聲,也不僅僅是邊關百姓的願望,更是她已故的父親,終其一生,也沒能達成的宏願。

戰場打掃完了,林傲雪随着一衆出關清理戰場的士兵一起走回邢北關,在城門附近遇見了數日未見的尚武。

但見尚武臉色蒼白,站在城門口愣愣地望着遠處那漸漸熄滅的火焰發呆,林傲雪走過去喚了他一聲,他卻像是遭受了驚吓似的,匆忙地回過神來,朝林傲雪看了一眼,見她身邊再無旁人,才松了一口氣。

林傲雪眉頭微微蹙起,她覺得尚武這個樣子看起來有些奇怪。

尚武回過神後臉色灰敗的搖了搖頭,長嘆一聲,沒與林傲雪說什麽,隻轉過身與林傲雪并肩走進關內。

五皇子北辰博從戰場上下來之後就大病了一場,軍醫看過之後,說他先前身體受了寒,本就虛弱,如今又累又疲,還受到了極大的驚吓,立馬撐不住了,這才一下子病倒。

對于這個結果,北辰隆沒有表示出驚訝,他早就料到北辰博逞強行事不會有什麽好結果,但他自然也不會将心裏的嘲笑表露出來,隻面有唏噓之色地與北辰博道了幾句好生休養,就離開了。

然而這一回,北辰博竟沒有與北辰隆争鋒相對,他閉着眼沉默地躺在床上,任由軍醫把脈之後開了些藥,渾渾噩噩地睡了。

此後數日,邢北關相安無事。

【GL】將軍說她不娶妻 - 沐楓輕年(完结)Where stories live. Discover n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