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斥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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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林傲雪和北辰霁起了沖突之後又過去了四五日,期間林傲雪沒有去過軍醫營, 也沒有再見到雲煙, 甚至與北辰霁的交流也變少了。

北辰霁感覺自己有些理虧, 他那日是氣昏了頭, 才口出狂言, 後來一想,林傲雪大多時候都在練兵, 倒是他想方設法多與雲煙接近,隻是因為他縱然用盡心思, 也沒能拉近幾分與雲煙的關系, 才讓他把怨氣遷怒于人。

再者林傲雪已經明明白白地說了她自己隻一心複仇,不會喜歡雲煙, 北辰霁心裏那團疙瘩才算徹底散了。

他屢次想約林傲雪出去喝頓酒,來緩和一下彼此間的關系,奈何林傲雪近來越發發憤圖強, 甚至到了廢寝忘食的地步,整個人周身散着濃濃的煞氣, 讓北辰霁話到嘴邊, 又強行咽了下去。

平靜的日子并沒有持續太久,及至秋季, 北辰國的百姓開始收割良田裏的作物,糧食堆積起來,蠻族之人對此無比垂涎,虎視眈眈。

蠻族再一次卷土重來, 這一次他們沒有直接攻擊邢北關,而是在邢北關郊外游蕩,針對性地獵殺邢北關派出的斥候,然後像土匪似的兵分數路,以千八百人的小隊伍騷擾邢北關、鄱岩和封裕等重要關隘的周邊地區。

北辰隆雖然接到了許許多多的軍報,但消息傳進邢北關的時候,大多已是一兩天後,蠻族的隊伍來去匆匆,悄無聲息,盡管這些四處游擊,打一下換個地方的散兵隊伍沒有給邢北關造成大規模的破壞,但也讓北辰隆無比頭痛。

邢北關四周有很多深山老林,裏面有極為兇猛的野獸出沒,就連軍隊也不敢長期在這些地方駐守,隻有臨近秋收,北辰隆才會派出幾個能力極強的斥候,到這片區域游走,同時去監察蠻族的動向。

但這一年,蠻族內部好像也出了十分優秀的斥候,他們提前反向偵查到邢北關外北辰國斥候的蹤跡,并且設計埋伏,将北辰隆派出的斥候清理了一多半。

沒有斥候的邢北關就如同瞎了眼的老虎,偷食的奸邪小獸從北辰隆眼皮底下翻山越嶺,襲擊位置偏僻的村莊,造下無數殺孽,也偷走了許多秋收的糧草。

關內,當再一次接到來自附近村莊的戰情,以及新派出的斥候又巡回了上一波斥候的屍體的消息,北辰隆終于忍無可忍,他怒火沖天地一排桌案,咬牙切齒地對來報衛兵說道:

"你去将林傲雪給本将找來。"

衛兵領命下去了,北辰隆身後的屏風裏卻傳來一道刻意壓低的聲音,詢問北辰隆:

"你要派林傲雪去關外打探蠻族的蹤跡?"

北辰隆面沉如水:

"若單論武功,這邢北關裏,除了你我二人,恐怕沒有誰是林傲雪的對手,他畢竟師從鴻鳴,有十年的根基,且行事認真,有自己的考量,不驕不躁,如此性情,倒也與鴻鳴有幾分相像。"

他一邊說着,眉頭不由自主地擰緊:

"但他為人隐忍,必定有所圖謀,戰功也好,複仇也罷,我雖然對他多有偏袒,但始終不敢太過重用,這次秋收,斥候出關幾多生變,若他當真有能力,且願意為我軍效力,我便給他這個機會,看他能否讓我滿意。"

簾後之人沉默了,沒再說話。北辰隆将手裏的筆擱在案頭,門簾适時被人掀開,林傲雪走了進來,于空地上恭敬地朝北辰隆行了單膝軍禮:

"大将軍。"

北辰隆擡眼看她,開門見山地說道:

"最近關外蠻族之兵頻繁騷擾邊境百姓,劫掠村莊,行跡詭秘,對此,你可有什麽想法?"

以林傲雪的職位,是不會接觸到軍情軍報相關的東西,為了避免軍心動蕩或軍情外洩,許多消息都隻秘密發往北辰隆所在,被他嚴密的掌管起來,所以林傲雪還是第一次聽說這樣的戰情。

她先是愣了一下,而後眉頭蹙起,一番思慮之後,疑惑開口:

"可是往年秋收也有蠻族侵擾村莊的情況,我們為了減少秋收之戰的損失,不是派了斥候出關嗎,為什麽情況還是如此險峻?"

林傲雪提出這個疑問是北辰隆早有預料的,故而她一開口,北辰隆便回答道:

"因為今年蠻族不知想出了什麽對策,我們派出的斥候已經有将近一半被他們悄無聲息地做掉了。"

林傲雪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原因,她臉上閃過驚愕的神情,随後臉色一沉,急道:

"如此一來,蠻族行事豈不更加猖獗。"

北辰隆的目光始終鎖定在林傲雪的臉上,仔細觀察她情緒的起伏以及她口中說出的每一句話。

一切如常,是正常的反應。北辰隆心想。

他點了點頭,又道:

"正因為此,我軍關外斥候損失過大,也導致了蠻族散兵長驅直入,而我邢北關大軍來援不及,已有不少村莊慘遭蠻族劫掠,死傷約有數百人了。"

在北辰隆觀察着林傲雪的同時,林傲雪心裏也在思量北辰隆的用意,北辰隆不會無的放矢,他刻意私下将她找來,一定事出有因。

林傲雪揣測着北辰隆說出這些話的目的和這些話背後潛藏的深意,她很快抓到關鍵,捕捉到北辰隆的想法,便在北辰隆說完之後,主動開口:

"關外形勢複雜,戰局瞬息萬變,屬下以為,除了增加斥候的數量之外,還應提高篩選斥候的條件,不僅要求輕功過人,更要有足夠的能力防身。"

林傲雪之言正中北辰隆下懷,他點了點頭,贊同道:

"你所言不錯,奈何我軍之中,能堪重任者,實不多矣。"

并不是所有的兵都能如林傲雪、尚武這般擁有出色的個人作戰能力,絕大多數的士兵都無法勝任斥候這個角色,而要在短時間內篩選出合适又值得信賴的士兵,委實不易。

林傲雪明白北辰隆的想法,這也是北辰隆單獨找她來此的原因。她微垂着頭,額前滑下一縷青絲,擋住了她的眼睛,讓她臉上的神情變得朦胧起來:

"屬下願請命前往關外,探查蠻族軍隊蹤跡。"

林傲雪的話語毫不遲疑,北辰隆面露滿意的笑:

"好,既你有此心,那我便派你出關,你可自軍中另選一人同往,彼此照應,除此之外,但有何求,盡管提來。"

"是,多謝大将軍。"

拜謝北辰隆之後,林傲雪退出軍帳,緩步走回自己的營帳,開始收拾出關時必要的物資。

她翻檢傷藥之時,發現自上次戰後,她身上的傷藥消耗殆盡,需再去備上一份,否則出關之後,若不慎再受了傷,處理起來就會麻煩許多。

林傲雪将包裹收拾好了,外邊天色也不早了,她心中還在思量要找何人同往,既要能信得過,還要有所特長,能在關外派的上用場。

與她走得比價近的幾個人以此閃過她的腦海,北辰霁作為北辰隆的幼子,他的安危在北辰隆心裏高過探查蠻族蹤跡的任務,讓他出關,無疑是挖去北辰隆的心頭肉。

更何況,林傲雪最近與北辰霁之間有所嫌隙,她并不想将自己的後背交給北辰霁這樣毫無定性的人,故而北辰霁的名字才剛浮現在她腦海裏,便被輕易劃去。

陸升她自然信得過,但陸升的腿腳還沒完全好利索,若要出關,恐怕難以勝任。尚武武功不錯,但為人粗犷,做事不夠細致,難當斥候之職。

除了這幾個人之外,林傲雪手底下還有一些不錯的苗子,但都被她以各種理由一一否定,直到她走到軍醫營外,也沒有決定下來到底帶誰出關。

林傲雪神情凝重,她來到邢北關已有将近一年的時間,然而接觸的人中,值得深交的卻少之又少。她心裏思量着,如果實在找不到合适的人選,不如就自己獨自出關,總也比帶着可能生變的人要好上許多。

她推開軍醫營外的門扉,擡步走了進去,适逢此時,兩個兵卒一邊從營裏出來,一邊勾肩搭背地悄聲說着什麽,言談之間擠眉弄眼,笑得頗為奸邪,林傲雪無意瞥見,眉頭輕蹙。

與那兩個士兵錯身而過之時,林傲雪隐約聽見那兩人話語中的內容,不由腳步一頓。

他們在讨論雲煙。

林傲雪聽見其中一人說,雲軍醫是将軍家公子哥的心頭好,若不是北辰霁罩着,她一個從青樓出來的風塵女子,如何能在群狼環伺的軍營裏保全自身?

還不是因為大家不敢得罪北辰霁,所以這個雲軍醫才這麽故作矜持,事實上也不知道有過多麽腌臜的過往,是多少男人胯下的玩物。

他們一邊對雲煙品頭論足,一邊又對她的容姿垂涎三尺,一路指指點點,也沒有将談話聲壓得很低,因為他們讨論的這些東西,是軍營裏絕大多數是士兵的共識。

他們并不覺得自己的言語對一個女人而言有多麽惡毒,甚至覺得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一路嘻嘻哈哈,你一言我一語,神态頗為閑适。

林傲雪心裏騰起一股無名火,這兩個人口中道出的肮髒字句就像糞坑裏的爛泥一樣讓她覺得異常惡心。

她轉過身,冷眼瞧着那兩人的背影:

"你們給我站住!"

那兩人聞聲一愣,四下看去,并無旁人,這才後知後覺地轉身,注意到形容冷肅的林傲雪。

兩人面色急變,他們都聽說過林傲雪曾經也為雲煙出頭,懲戒了胡亂說話的藥房小厮,他們剛才讨論得太過專注,竟沒看清來人,也不知道那談話的內容被林傲雪聽去了多少。

這兩個兵卒心中忐忑至極,林傲雪來軍營不過短短一年,便官至百戶,又有一身精湛的武功,光是被她冷厲的目光瞪上一眼,便足以讓人心裏發憷。

"污言垢語,不堪入耳,你們一人自掌一百耳光,長長記性!"

林傲雪目光清冷,言語狠厲,絲毫沒有轉圜的餘地。

那兩個兵聞言臉色大變,其中一人叫了一聲"林百戶",妄圖開口求饒,林傲雪卻隻冷漠地瞥了他一眼,聲音再度擡高了兩分:

"你們是想讓我親自動手?"

林傲雪的聲音裏仿佛夾着一抹寒冷至極的冰渣,讓兩個士兵激靈靈地打了個寒顫,他們再也不敢多言,當即跪下,開始自扇耳光。

噼啪之聲在軍醫營裏顯得頗為刺耳,有一些尚在軍醫營中逗留的兵卒聽到這個聲響,既有些好奇,又畏懼于林傲雪的煞氣,便都隻裝模作樣地垂着頭,并不往這邊看。

林傲雪冷哼一聲,揚言警告:

"在軍營裏背後私嚼舌根,若是讓大将軍知曉......哼。"

她話未說死,但這些兵都知道她的意思,一個個噤若寒蟬,不敢吭聲。雲煙是大将軍親自派人去煙雨樓贖回來的人,他們私下讨論也就罷了,一旦被搬到明面上去,恐怕就不是一百個耳光那麽簡單能了結的。

衆兵懼于林傲雪之威,不敢在軍醫營久留,紛紛循着理由離開,那兩個兵的耳光還未扇完,軍醫營裏其他兵卒都已惶恐而散。

待那兩個士兵自己扇完一百個耳光,他們已經被打得臉頰紅腫,唇齒間鮮血直流,但林傲雪一點也不同情他們的遭遇,甚至還在他們身上一人補了一腳,冷冷地斥道:

"滾!"

兩人屁滾尿流地跑走,林傲雪再回身時,适逢就近的營帳門簾掀起,已有數日未見的雲煙就立在門後,她面上露出幾分詫異又複雜的神情,溫聲喚了一句:

"林百戶。"

林傲雪朝她點了點頭,面色無波,平靜地開口:

"還請雲醫師幫我準備一份傷藥。"

雲煙聞言,眉頭微蹙,眼裏有些疑惑:

"近來關內并無戰事,我記得林百戶手裏的傷藥當還剩了些許。"

林傲雪沒有辯駁,點頭道:

"嗯,大将軍臨時派遣給我一個任務,我需在這兩日出去一趟,剩餘的傷藥,恐不夠用了。"

雲煙疑惑地瞅着林傲雪,總覺得林傲雪看起來過于冷漠,比之上回相見,冷硬了不少。林傲雪刻意躲閃着她的目光,不與她對視,便也将那不由自主騰起的羞赧之情壓了下去。

她回想起自那日林傲雪和北辰霁被北辰隆從軍醫營裏叫走之後,就再也沒有來過這裏,倒是北辰霁與往常無異,但也少從他口中聽到林傲雪的名字。

雲煙感到疑惑,她見四下無人,便狀若尋常地主動笑問道:

"不過幾日未見,林百戶怎與奴家生疏了不少。"

林傲雪垂下目光,心緒起起伏伏。

"沒有,是你多慮了。"

從她進入軍醫營裏聽到那些士兵在背後議論雲煙時所言起,她心裏便憋着一股火氣,有懊惱,有痛恨,也有一股陌生又洶湧的情緒卷動在她心裏,讓她覺得非常難受。

聽了林傲雪的回答,雲煙臉上依舊是柔軟的笑容,但落在林傲雪眼裏,卻平生暈染上了幾分落寞與無助。那一閃而逝的憂愁像是一柄尖利的刀鋒,悄無聲息地劃開林傲雪故作堅韌的僞裝,冷不丁地刺在她的心口上。

雲煙在軍營裏過得并不好,而林傲雪卻一心為了保全自己而選擇退避,将幫助過她好幾次的雲煙抛諸腦後,直至此時,她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雲煙在營中的處境。

如果不是她當初将雲煙從永安鎮帶過來,讓雲煙給北辰霁治療毒傷,雲煙也不會被北辰隆看中,然後派人将其贖出煙雨樓。

此時的雲煙,便應還是煙雨樓的花魁,她雖然依舊被一群狼一樣的男人環繞着,但她有煙雨樓裏那麽多姐妹可以陪伴着她,至少,不會顯得那麽孤獨無助。

隻要留在煙雨樓,她便依舊風光,而不像現在這樣,唯一一個可以與她說得上幾句真心話的林傲雪見她便繞道而行,其餘兵将,則從未平等看待過她。

雲煙看似摘去了那個青樓女子的名頭,但在這軍營中衆人心裏,它卻是刻在了雲煙骨血之中,不可抹除的痕跡。

林傲雪心裏突然喧嚣起無法抑制的情緒,她驀地想起那日月色朦胧,雲煙直視着她的雙眼,道出肺腑之言,那一句"總要有人記得"猝不及防地打動了她的心。

雲煙是那麽一個善良的姑娘,她不該受到這樣無稽的傷害。

林傲雪原以為自己足夠冷漠,也不會對任何人心軟,但在此時,她卻猶豫地抿緊了唇,躲避着雲煙探究的視線,冷硬地問了一句:

"雲煙,你後悔嗎?"

即便她不說到底為什麽後悔,她也相信雲煙能聽懂她話裏的意思。

她想問雲煙是否後悔離開了煙雨樓,來到這魚龍混雜的軍營裏,是否因此難過。

雲煙沒想到習慣沉默的林傲雪會主動開口,更沒料到她會問出這樣的問題,她在愣了一下之後,臉上的笑容忽然真誠了許多:

"煙雨樓是泥潭,軍營也是泥潭,從一個泥潭跳到另外一個泥潭,并沒有什麽本質上的區別,為何要為不曾改變的外物而後悔呢?"

她回答得十分坦然,看起來并沒有任何的勉強為難,林傲雪有些發愣,她不知不覺已擡起了頭,凝望着雲煙,許久未再言語。

"那你......想過離開這裏嗎?"

林傲雪的聲音在漫長的沉默之後再一次響了起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麽問,甚至有一瞬間,她懷疑那到底是不是從自己口中發出的聲音。

雲煙也為林傲雪脫口而出的疑問感到驚訝,她在短暫的猶豫之後,翩然一笑:

"傲雪,焉知離開軍營之後,不是又進了另一個泥潭呢?"

她好像什麽都不在意,士兵的閑言碎語也好,北辰霁的糾纏也好。

沒有得到清晰的回答,林傲雪抿緊了唇,冰冷的神情破碎開來,顯出些許悲傷:

"若往後還有這樣的事情,你就來找我。"

雲煙凝望着她的雙眼,心裏不知為何有種以往未曾有過的起伏波濤,在喧嚣,在洶湧。她沒有接話,轉而反問道:

"你若不在,又該如何?"

她的問話似有深意,在越漸昏暗的日光下變得模糊不清。

唯有林傲雪因此表現出的憐憫,在那短短一瞬的對視時,刺痛了她的心。

她想要的不是憐憫,也絕非同情。

有那麽一刹那,她忽然覺出幾分好笑,幾分自嘲。她以為自己能和林傲雪交心,即便不能成為彼此扶持的摯友,也能因為各自的遭遇而感同身受。

但她卻發現,她與林傲雪并不相同。

林傲雪縱然孤獨,但她從不因為自己的身份而自卑,她是在父慈母愛的環境中長大的,即便心有仇恨,她也倔強而堅強,在這一點上,雲煙自愧不如。

即便她已經發自肺腑地表達善意,依舊無法得到這個人等同的對待,她不是無私奉獻的人,她希望自己的付出能有所回報。她也小心翼翼,不敢付出真心,連這樣小心謹慎的試探,也被沉默婉拒。

林傲雪過于理智,也過于慎重,讓雲煙覺得根本無懈可擊。

雲煙的問話像是一團青煙,袅袅盤旋,久久不散。

林傲雪忽然感覺心裏像是堵了什麽似的,有些難受。她敏銳地感覺到這一刻站在她面前的雲煙,與前幾日不太一樣。這樣的感覺,像是在她身份暴露之前,後者淡然從容之中,總有一種淡淡的疏離之感。

而今這一刻,林傲雪又從雲煙的笑容中,看到了同樣的疏離。

她本該松一口氣,卻不知為何,一抹極淡,卻又柔韌的疼痛将她糾纏,讓她感到失落遺憾。

她以為,這是她想要的結果,卻不料,人心難測,自己的心,更是難測。

雲煙轉過身,朝藥房走去,欲替林傲雪配藥。

林傲雪看着她的背影一點一點拉遠,心裏驀地湧動起莫名的情緒,她忽然快走兩步,一把抓住雲煙的胳膊。

雲煙腳步一頓,漠然回頭。

林傲雪驚慌收手,忽然手足無措。

她臉上流露出無法掩飾的慌張,不是羞窘的驚惶,而是害怕着什麽似的,小心惶恐,又是雲煙以往未曾見過的模樣。

"你到底想做什麽?"

雲煙看着林傲雪,認真地問道。

林傲雪一咬牙,一閉眼,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視死如歸地張大了嘴,最後卻隻道出與她外貌相悖的,細弱蚊吟的話語:

"我隻是......煙雨樓裏我管不着,但至少,在這軍營裏,我不想讓你被人欺負。"

雲煙愣了許久,她怎麽也想不到林傲雪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來,如此坦率地直抒胸臆,實在不像林傲雪一直以來的行事之風。

但下一刻,她臉上愣怔的神情散了去,轉而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這笑容像冬日裏破冰的朝陽,晃得林傲雪眼花缭亂。

林傲雪呼吸一窒,不知該作何反應。雲煙卻忽然笑着牽起了她的手,拉着她朝藥房走,語氣也變得輕快活潑起來:

"林百戶可真讓人意外,奴家還以為,百戶也要同奴家劃清界限呢。"

林傲雪羞窘難言,有種小心思被人發現,還當場抓包的羞恥感。因為她先前的确想過要和雲煙劃清界限,但世事變幻無常,前一刻她還想着要怎麽保持疏離,下一刻,她卻又拼盡了僅存的勇氣,去挽留。

她感覺自己變得不像自己,自從被雲煙戳破了勇敢的假象,看到她內心的孤寂,哪怕她再如何不肯承認,她的心依舊喧嚣着,讓她為雲煙的溫柔貪戀着迷。

就再任性一次,林傲雪自暴自棄地想。

雲煙拉着林傲雪去了藥房,然後就讓林傲雪坐着等一會兒,她自己則去甄選了藥材,然後熟練地制作傷藥,當她将藥膏用小瓶封好,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擡起頭看向林傲雪,問道:

"你是不是要出關?"

林傲雪聞言一怔,她眨巴了一下眼睛,頗為意外地瞪着雲煙,反問:

"何出此言?"

雲煙搖了搖頭,若有所思地說道:

"因為近來将軍派出關外的斥候折損了不少,今日晨間還送了一具斥候的屍體過來讓軍醫驗屍,将軍正在為此犯難,蠻族并未沖關,你又忽然領了任務要走,我就在想,你是不是要出關做斥候。"

林傲雪頗為震驚,她瞪着雲煙的目光好似見了鬼,雲煙的分析條理清晰,合情合理,讓她找不到半點錯處,也一時間忘了反駁。

雲煙見林傲雪發愣,她眉頭一皺,追問:

"難道被我猜中了?"

林傲雪咽了一口唾沫,愣愣地盯着雲煙,良久之後,她知道自己就算此時否認也沒了用處,便無奈地承認:

"煙兒當真心細如發。"

雲煙卻并未因為得了林傲雪的贊賞而顯出絲毫高興的樣子,她将手中的傷藥放在案臺上,快步朝林傲雪走過去,臉上神情嚴肅:

"你一個人出關?"

既然事情已經被雲煙知道了,林傲雪便沒有隐瞞,她覺得至少在這件事上,雲煙是可以信賴的,便道:

"嗯......将軍讓我找一人同去。"

"那你決定好與誰同去了嗎?"

雲煙又一次問道。

林傲雪卻抿緊了唇,沒有立即回答。

不管和誰一同出關,對林傲雪而言都沒有任何好處,更有甚者,還可能在關外遇到危險,暴露她自己的身份。

她知道這些潛藏的問題,但卻不能拒絕北辰隆的意願。因為她需要晉升的空間,她最終,要能拿到兵權,因此,她不能失去北辰隆的信任。

雲煙見她如此,便已知道了答案。她擰起了眉,林傲雪身份特殊,不管與誰同行都有同樣的風險,這麽淺顯的問題,雲煙相信林傲雪不可能想不明白。

"你打算一個人去?"

林傲雪依舊沉默着,她感覺自己好像什麽想法都躲不過雲煙的眼睛,總能在第一時間被她洞察心裏的決定。

"不行,太危險了。"

雲煙還在自言自語,她是真的在替林傲雪擔心。

林傲雪坐在椅子上,雲煙站在她身前,她不得不仰着頭看雲煙,桌上搖曳的燭火映照在雲煙柔美的臉上,在那皺起的眉心處拉出長長的陰影。

一瞬間,林傲雪心裏騰起一個大膽又荒唐的想法,卻又在下一刻,被她狠很壓在心底。

"不若,我與你一起去吧。"

雲煙這樣說着,低頭看向林傲雪的眼睛。

一陣風掀開門簾,灌入藥房,林傲雪眼中燭火的倒影瘋狂跳躍起來,清晰的心跳聲雷動在她的胸腔中,那一顆脆弱的心髒不要命似的奮力掙紮,像是想掙脫束縛,從她的嗓子眼蹦出去。

她突然開始懷疑,眼前這個長相柔美精致的女人,是不是從深山裏走出來的妖精,既可魅惑人心,又能窺探她心底的秘密。

她咬緊牙關,猛地垂下頭,用力閉上雙眼,用疲憊的言語和僅存的理性,違背卑鄙的私心,虛弱地辯駁一句:

"關外太危險了。"

雲煙失笑,在她眼前垂頭埋首,別扭地說着違背本心之言的林傲雪,實在太好懂了吧?

她心裏原本殘存的些微不悅悄然而散,原是她的自卑之心在作祟,她的努力并非全無回報,至少這個人在她面前,已表現出太多不一樣。

雲煙卻湊近了林傲雪,雙手繞過林傲雪的臉頰,撐在她身後的椅背上,迫使林傲雪擡起頭,而後以居高臨下的姿态與林傲雪四目相對,說話間,馨香的鼻息噴吐在林傲雪臉上,妩媚又妖嬈:

"如果上了戰場,你會不會保護我?"

她身嬌體軟,又以如此暧昧的姿态與林傲雪靠得這般近,一抹詭異的紅暈從林傲雪的耳根蔓延上來,頃刻間鋪滿了她整張臉。

林傲雪的嘴唇顫抖了一下,明明沒有喝酒,卻覺得雲煙的呼吸之間似有濃郁的酒意,灌入她肺腑之間,讓她意識迷惘,思緒紛亂。

她頹喪地朝後一靠,心裏有個聲音在癫狂地叫嚣着,讓她遠離這個危險至極的女人,若再這樣下去,雲煙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都會無意地牽扯她的決定,不知什麽時候,就會給她致命一擊。

然而那叫嚣之聲剛剛落下,便有另外一道細弱蚊吟的耳語開始新一輪的勸說,讓她沉溺進去,讓這柔軟又細膩的溫柔,填補她那麽多年以來,膽怯又惶惑的獨孤。

"會。"

最終,她隻嗫嚅着,道出這一個字眼。

雲煙笑了,笑得很開心,讓林傲雪吐出這句話時心裏隐約的不安瞬間消散了去。她無奈地嘆息一聲,而這嘆息聲又恰巧被雲煙聽見,但見雲煙又湊了過來,伸出纖細的食指輕輕戳了一下林傲雪的眉心,嗔道:

"你是不是覺得我會給你惹事呀?可真是小人之心,我告訴你,我會的東西可多了,就算你帶我出關,也絕對不會給你拖後腿的,到時候,到底誰仰仗誰,還不一定呢。"

林傲雪凝望着雲煙的臉頰,雲煙的笑顏在燭光映照之下,好似也跟着在發光。她想起那日在永安的山裏,雲煙獨自一人面對毒性極強的毒蛇時,那從容鎮定的模樣,不由喉頭一動。

是啊,雲煙醫術精湛,毒術也同樣精湛,而且她心思細膩,又知道自己的身份,要說這軍營裏有誰最适合與她一起出關,除了雲煙,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人選。

林傲雪的心一下子安定下來,她從不知道原來自己也如此多變,如此反複無常。

雲煙得了滿意的答複,心情愉悅地又制了一份傷藥,然後拉着林傲雪要去見北辰隆。

"已經二更天,這時候将軍估計已經就寝了,明早再去吧。"

林傲雪看了一眼外邊的天色,不知不覺,竟已這麽晚了。

雲煙卻挑了一下漂亮的眉毛,有些懷疑地斜眸看着林傲雪,笑道:

"林百戶不會是想臨場變卦,然後明兒一早就偷偷溜了吧?"

林傲雪失笑,如此嬌俏的雲煙,也那麽明麗動人。

如果是今日之前,她必是會像雲煙所說的那樣,趁着她未發覺的時候,偷偷溜走,但今日之後,她心裏高高築起的圍牆不覺間轟然倒塌,視野開闊了,胸懷也因此坦蕩起來。

她搖了搖頭,素來要麽冰寒,要麽就僵硬的臉上露出極為寡淡的笑容:

"不會的。"

她如是說。雲煙就笑,然後松開林傲雪的手,放她回去。

林傲雪走在回營帳的路上,剛才雲煙在燭光之下的那一抹明豔動人的笑容始終萦繞在她的腦海之中,許久都揮之不去。

她又有了新的煩惱,然而每一次,都是因為同一個人。

第二天一早,林傲雪帶着收拾好的包裹去了軍醫營,雲煙早已候着她了,她們相約一同去見了北辰隆。

雲煙主動請命與林傲雪一起出關,北辰隆詫異,驚訝又疑惑地看向林傲雪,震驚于營地那麽多人,為何林傲雪偏偏選擇了雲煙這樣一個女流之輩。

他本以為,林傲雪會選擇尚武,或者劉猛。

北辰隆皺起了眉,第一次對林傲雪的品性産生了懷疑,難道此前林傲雪不近女色的種種表現,都是裝出來的?

林傲雪卻面不改色,目光平靜無波,淡然沉靜地說道:

"回禀大将軍,蠻人素曉我軍之內沒有女兵,雲軍醫又不通武功,稍一裝扮,便是個再尋常不過的姑娘,屬下與雲軍醫同行,更容易扮成普通百姓,混淆蠻人眼線。"

"且雲軍醫心思細膩,又醫術高明,屬下左思右想,才選了雲軍醫與屬下共同出關執行任務,還請大将軍明察。"

跟在林傲雪身後的雲煙低垂着頭,嘴角不由自主地朝上翹起來,她沒想到,平時看起來極為木讷的林傲雪,在人前竟如此會說話,全然未提是她主動提出要一同出關的,盡将責任攬在了自己身上。

北辰隆聽林傲雪說完,沉默了好長時間,才擰着眉又看了一眼雲煙,仔細思量一番,覺得林傲雪之言也不無道理,便點頭道:

"如此,便依你之言。"

林傲雪成功說服了北辰隆,帶着雲煙一起悄悄離開了軍營。

出關探尋敵蹤是極為隐秘的任務,若不是雲煙自行猜出來,林傲雪也不會主動相告,所以營中知曉林傲雪雲煙二人領了任務離開軍營的,除了接到密令的守關将領之外,便隻有北辰隆一人。

北辰霁一連三天去軍醫營都沒有見着雲煙,在軍醫營看診的醫師連着換了幾班,也沒有雲煙的身影。

為此,北辰霁感到疑惑不解,依舊像往常一樣去校場練兵,原本該與他一起當勤的林傲雪居然也沒有來校場,反倒是另一個百戶來替了林傲雪的班。

北辰霁大感疑惑,詢問那百戶為何林傲雪未來,百戶言說他也是臨時接到授命,來校場督促兵卒操練。

雲煙不在,林傲雪也不在,北辰霁疑惑極了。

當日練兵結束之後他就匆匆去了一趟林傲雪的居所,哪裏還有林傲雪的蹤跡。北辰霁還挂着前幾日與林傲雪鬧的矛盾沒有解除,乍然不見了林傲雪的人影,連帶着雲煙也失蹤了,焦急之下,他趕緊去找了北辰隆。

北辰隆得知北辰霁來意,考慮到北辰霁對雲煙的心思,他幹脆大大方方地告訴北辰霁,林傲雪出關執行任務,雲煙主動向他請命,執意同往。

聽聞此言,北辰霁猛地愣住,兩眼盯着腳尖,目光發直。

北辰隆踱步行至北辰霁跟前,意味深長地勸說着:

"男子漢大丈夫,何必兒女情長,再說了,人雲醫師的心思從來也沒在你身上,邢北關的大家閨秀也不少,你若當真想娶親了,關中有些聲望的大戶人家小姐,任你挑選。"

言罷,他拍了拍北辰霁的肩膀,沒等北辰霁再說什麽,就揮手讓他下去:

"行了,這幾日你不用去校場了,回去好好想想。"

北辰霁失魂落魄地走出大将軍帳,陽光打在他的臉上,刺得他睜不開眼。

而此時,林傲雪和雲煙已經喬裝成尋常百姓,成功混入關外村莊之中,尋找蠻族散兵的蹤跡。

【GL】將軍說她不娶妻 - 沐楓輕年(完结)Where stories live. Discover n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