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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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傲雪離開的時候沒有穿着兵服,而是換了一身布衣, 又去集市上買了幾件成衣, 這才攜手雲煙離開邢北關。

出關後她們就各自換上了粗布衣衫, 扮作了關外務農的村民, 林傲雪挑了個擔子, 與雲煙肩并着肩,兩人有說有笑地沿着關外小道朝前走。

行出一段路後, 路上偶有行人走過,都會下意識地朝林傲雪看一眼, 起先林傲雪并未在意, 卻是雲煙擰起眉頭,思索着緣由。

她扭頭看了一眼林傲雪臉上的面具, 面現猶豫之色,溫聲提議:

"傲雪,你不若将面具摘了去, 你的相貌想必已被蠻人熟識,戴着這個面具很容易被人認出來。"

林傲雪臉上的面具是非常明顯的特征, 她先前幾次上戰場, 與蠻族軍隊交過手,許多蠻子都記得她的樣貌, 她們現在隐瞞身份去關外探查消息,林傲雪繼續戴着面具的确容易惹人懷疑。

雲煙說得很有道理,林傲雪卻蹙起了眉,她一手撫着面具, 耳側的長發垂落下來,遮掩了她臉上複雜的神情。雲煙看着她猶豫的樣子,不禁想起昔日煙雨樓的偶遇,林傲雪因為悅琴觸觸碰了她臉上的面具而大發雷霆。

那面具後,究竟埋藏了怎樣的秘密?

雲煙心裏數度好奇,但又止乎于禮。

林傲雪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擡起了頭,她的目光十分平靜,随後在雲煙驚詫的視線裏,從容地揭去了臉上的面具。

雲煙屏住呼吸,眼裏露出情不自禁的驚疑。

那一張原本清秀的臉孔上,被滾燙的火炭灼燒過後留下的猙獰痕跡,猝不及防地刺痛了雲煙的心。

盤根錯節的傷痕幾乎爬滿了林傲雪右側半張臉頰,讓揭去面具後的她,看起來更加陰厲,好在此時日光敞亮,若是在昏黑的夜晚驀然見到這樣的容貌,必定會以為有惡鬼來索命。

雲煙是醫者,自然也見過不少猙獰的傷疤,比林傲雪臉上的傷更嚴重的她也見過,故而在短暫的驚訝之後,雲煙立即回過神來,眉頭輕輕皺起,眼裏映着由衷的心疼。

"你怎麽......"她擰着眉,上前一步,擡手欲撫上林傲雪的臉頰,後者下意識地偏了偏頭,雲煙才無奈輕嘆,"這傷是什麽時候的?"

她這才後知後覺地明白,為何林傲雪對身上的箭傷留不留疤那麽不上心,一個姑娘家,臉上烙下如此醜陋猙獰的傷疤,想來早就對容貌失去了念想,也未想過有朝一日,會将這樣的一面示人。

"是爹娘去世的時候。"

林傲雪視線垂落,僵硬地撇開臉,下意識地想将那一半灼傷的臉頰隐藏起來。

雲煙心疼極了,煙雨樓裏的姑娘們最是在意自己的容貌,若不慎劃個小小的傷口,都要哭哭啼啼好些日子。

林傲雪雖不如煙雨樓裏那些莺莺燕燕那麽嬌氣,但到底還是個顧惜容貌的姑娘家,她頂着這樣的傷現于人前那麽多年,亦不知承受了多少兇惡的言語。

這一刻,她覺得自己真是太過狠心,為什麽要提議讓林傲雪将面具摘下來,這對林傲雪而言,實在是一件很殘忍的事情。

誰也不願意将傷口展示在人前,林傲雪的臉色越漸蒼白,她咬了咬牙,試探着問道:

"是不是很醜?"

她心裏很是忐忑,全然沒有當初在北辰隆面前揭掉面具時的鎮靜從容。雲煙長得很美,很精致,若她自己沒有受傷,興許還能提得起勇氣與之對視,然而這臉上的傷痕,卻讓她自慚形穢。

醜陋的燒傷帶給她的是無窮無盡的痛苦,讓她深深記着那一天府上的熊熊大火和府裏上下一百多口枉死的冤魂,讓她将那刻骨銘心的仇怨寫進血肉,變成烙印,銘刻在她的臉上。

揭掉了面具,就像是揭掉了她常年穿在身上的僞裝,揭掉了她冷硬的外殼與故作的堅強。

雲煙一愣,旋即猛地驚醒,她毫不吝惜自己的溫柔,張開雙臂将林傲雪一下子抱緊。

"不醜。"

她說。

"你別怕。"

雲煙輕聲安撫着林傲雪,她發現那些兇戾的表象都隻是懷裏這個人膽怯的僞裝,林傲雪看起來那麽兇神惡煞,其實內心也柔軟細膩,敏感多疑。

那溫軟的話語聲,像是纏綿的春雨,灑落在林傲雪幹涸而瘡痍的心上,激起一層又一層絢爛的漣漪。

林傲雪筆挺的背脊不再僵硬,她微垂的眼睑裏掩藏了溫軟又細致的思緒,在雲煙擡眸與之對視的瞬間,又悄悄掩匿了蹤跡。

"別怕,我會幫你。"

雲煙看着林傲雪木讷而蒼白的臉頰,又再說了一句。

林傲雪抿着唇,不知如何回應。

雲煙拉着林傲雪在路邊的石頭上坐下,然後從随身攜帶的包裹裏取出一些藥膏,然後在林傲雪緊張的目光中開始在後者臉上搗鼓起來。

前後大致過了一炷香的時間,雲煙滿意地勾起唇角,又拖着林傲雪就近尋了一汪清潭,帶着她朝水裏看。

林傲雪早已看習慣了自己的樣子,除了至始至終未曾習慣的難過之外,并未有旁的情緒起伏。但見雲煙如此興致勃勃,她心裏也不由自主地騰起一縷期待。

她緊張地咽了一口唾沫,這才小心翼翼地伸出腦袋。

一張熟悉的臉孔在平靜的水面上清晰地倒映出來,林傲雪卻猛地一愣,訝然地瞪大了雙眼。

不知雲煙用了什麽辦法,但見她右側臉頰上那幾乎布滿了半側臉的醜陋傷疤被掩蓋了去,隻在邊緣的位置還有一些不算明顯的痕跡,若不仔細看,是發現不了的。

她的眉眼清秀自然,沒了那猙獰的傷疤,樣貌也是極耐看的,與她遙遠的記憶中曾經稚嫩的模樣有了些許重合,但又很快分離出來,成為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林傲雪震驚極了,她猛地擡頭,瞪圓了眼看着抿唇微笑的雲煙,"你"了半天也沒吐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你是怎麽做到的?"

林傲雪咬了好幾次舌頭,才終于将這句話理順。

雲煙也沒有賣關子,她湊近了林傲雪,又細看了一番傷疤邊緣殘留的痕跡,心裏一邊思量着對策,一邊對林傲雪眨了眨眼,笑着說:

"我會易容術。"

說完,為了證明給林傲雪看,她又轉過身去在自己臉上搗鼓一番,再回頭時,除了眉眼間還殘留了獨屬于她的那一抹神|韻,她的樣貌卻已變得普通尋常,和先前大不一樣,當真是個農家婦的模樣了。

林傲雪張大了嘴,她聽說過易容術,但卻從沒有學過,鴻鳴法師認為易容術是旁門左道的功夫,不讓她去鑽研。

而她那時街頭乞讨,因為自己臉上可怖的燒傷,她經常遭人唾罵,寒冬臘月也總是餓着肚子,後來被鴻鳴法師帶走,又一心想着報仇,寺廟裏清淨人少,她漸漸地也忘記了臉上的傷給自己帶來的疼痛。

直到從山上下來,人人避她如蛇蠍,街上亂跑的小孩兒沖撞了她,擡頭一看,便被吓得哇哇大哭起來,孩子的母親嗔怪地将孩子拉走,也不敢多看她一眼。

她恰好駐足在一個做面具的小攤前,攤上一塊斑駁的面具在衆多色調缤紛的面具中顯得尤為暗淡,林傲雪卻一眼就相中了它,她讓小販将這個面具做成半塊,然後留了銀錢,轉身消匿于人來人往之間。

這面具一戴,便像是長在了她的臉上,再也取不下來。

雲煙的多才多藝出乎林傲雪的想象,她愣愣地看着雲煙微笑的樣子,心裏像有洶湧的波濤在奮力喧嚣。恰如雲煙先前對自己說的那樣,她非但沒有拖後腿,還又一次,幫了自己的大忙。

林傲雪有些失神,她愣愣地伸出手,在雲煙訝然的目光中,輕輕撫上她的臉龐,卻又在觸及那柔軟溫潤的肌膚時,觸電般地收了回來,眼裏劃過一閃而逝的驚惶,卻強自鎮定地說道:

"原來世間真有這種神異之技。"

雲煙沒有發現林傲雪的異樣,她臉上露出被誇獎後的欣悅,笑着說道:

"這哪裏是什麽神異之技,不過是些騙人的把戲,往後若有足夠的時間,我試着想辦法幫你将臉上的疤徹底去了,好不好?"

她拉着林傲雪的胳膊,溫柔地勸說着,沒有哪個姑娘會願意頂着一張有殘缺的臉過上一輩子。

林傲雪卻已經不那麽在意臉上的傷疤了,取下面具,直面雲煙,跨過了最艱難的那道坎,讓她的心也跟着坦蕩起來。

她想,若人世間真有一個溫柔又細致的人值得自己真心相待,也許那人便是雲煙。雲煙的每一句溫柔的話語,每一個柔眉微笑,每一個靈動的眼神,都将身陷泥沼的她,一點一點拯救出來。

她不知道此時激蕩在心中的是怎樣的情緒,卻下意識地掩飾逃避,繼而蹿升出另一種惶恐不安,唯恐自己滿手鮮血沾玷污了這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紅蓮。

雲煙。

林傲雪在心裏默默念了一遍。

她願意再努力一點,為雲煙在自己的心門上開一道窗,掩藏了那些不可言說的秘密,用更真誠的善意去彼此靠近。

即便,她會因此有受傷的風險。

然,生而為人,總有這樣那樣不明就裏的原因讓自己鼓起勇氣,如果沒有遇見雲煙,也許連她自己,都會忘了自己原來是什麽樣子。

"好。"

她輕聲回答。

盡管她并沒有懷抱期望,也并不是真正的想要改變這副容貌,但雲煙說想一試,她便覺得,試試也可以。

雲煙臉上的微笑讓林傲雪也難得露出一絲笑意,她柔和的眉眼在陽光的映照下,仿佛有了兩分從前的樣子。

她們離開樹林,就近尋到附近的一個村莊,此地因為距離邢北關很近,所以蠻族的散兵并未來到這裏,村裏的百姓正忙着秋收事宜,田間堆滿了黃燦燦的糧草。

她們在村莊四周觀察了一下村莊的地形,便自村莊穿過,朝更遠的地方去了。

兩人行出百裏,終于在一座深山中發現了蠻族鐵蹄的蹤跡,一處被燒毀的村莊裏,遍野都是焦黑的屍體,林傲雪帶着雲煙小心翼翼地潛入村莊,探尋蠻族人留下的痕跡。

雲煙腳下不慎踩到一張木闆,縫隙間卻滑落出血肉模糊的手掌,驚得雲煙轉頭就撲進林傲雪懷裏,林傲雪一手摟住雲煙,輕聲寬慰着,然後用腳尖挪開那塊燒黑的木闆,在屍體上發現一柄蠻人的彎刀。

她們又在村子裏環繞一圈,林傲雪斷定蠻人還未走遠,因為那些灼燒的磚瓦都還蒸騰着沒有涼盡的灰煙。

雲煙問林傲雪要怎麽辦,以她們的速度,怎麽追得上蠻人的鐵騎。

林傲雪輕笑着道了一聲"失禮",然後故作鎮定地一把将雲煙攔腰抱起。

雲煙驚呼一聲,下意識地摟緊了林傲雪的脖子,林傲雪沒有直視雲煙的眼睛,她臉上不動聲色,身體卻僵硬極了,強忍着緊張的情緒沿着村口馬蹄踩踏出的印記,朝蠻族腹地的方向飛快前進。

雲煙初時還有些緊張,但當她感覺到林傲雪比她更加緊張時,便又笑了開來,任由林傲雪抱着,享受這種不用自己走路就日行百裏的過程。

林傲雪抱着雲煙循着蠻族人的馬蹄印找了兩天,小心避開蠻族斥候的查探,實在避不開的,便偷偷将其擊殺,兩天之後,林傲雪二人已深入蠻族腹地,終于找到了蠻族散兵的蹤跡。

她們小心翼翼地跟蹤散兵隊伍,原本一切順利,卻在臨近蠻族草原的一個密林之中繼續追查之時生了變故。

林傲雪背上背着一捆木柴,雲煙穿着破舊的農婦衣衫,易容成三四十歲的樣子,走在林傲雪身側,不時從地上撿起一根木柴,扔進林傲雪背上的柴堆裏。

她們一邊走着,一邊聊些家長裏短的東西,忽然,林傲雪腳步一頓,在雲煙疑惑的目光中,忽然一把扔掉背簍,朝前一撲,摟緊雲煙就地一滾。

锃锃幾聲輕響,幾隻飛镖沒入雲煙先前所站之地。

雲煙尚不明所以,林傲雪已翻身而起,一把取出藏在鞋側的匕首,反手便是一擊。

隻聽铛的一聲金鐵交擊的鳴響,一柄鋒利的彎刀架在林傲雪手中的匕首上,震得她手臂一抖。

林傲雪将雲煙護在身後,與來人交手,匕首和彎刀不時碰撞,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

雲煙還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見到林傲雪和蠻人交手,她發現林傲雪的出招快又狠,來人雖然武功高強,但卻不是林傲雪的對手,為了盡快結束戰鬥,林傲雪毫無保留,不過區區十招,她手中的匕首便劃破了來人的喉嚨。

相比之下,林傲雪先前在煙雨樓鬧事時與那幾個打手交手,連三成的實力也沒有用上,就像一個大人陪着十個堪堪學步的孩子過家家。

但林傲雪才剛解決了一個刺客,便有另一人從樹上躍下,直撲雲煙而去。

那人化作一道黑色的殘影,手中彎刀泛着死亡的寒芒,瞬息間已來到雲煙跟前,陽光投射在刀身上,刺痛她的眼睛,讓她下意識地閉上雙眼。

林傲雪迅速回身,冷靜地擡起頭,胳膊一震,匕首脫手飛出,直撲那黑影的要害,攻敵所必救!

那黑影感受到匕首飛來,在空中強行扭轉身體,避開致命一擊,林傲雪則趁此機會騰身上去,在其人第二刀落下之前,趕到雲煙身前。

雲煙聽見利器入體的沉悶聲響,旋即便有灼熱的鮮血濺了她一臉。

一切隻在彈指一揮間。

她惶恐地睜開雙眼,見林傲雪纖瘦的背影擋在自己身前,那一柄銳利的彎刀穿透了林傲雪的側腰,從身後透出來。

林傲雪臉色煞白,但她的神情依舊淡漠,刀鋒從腰側刺入,她冷靜地抓住來人的手腕,用力一捏。

刺客手骨碎裂,嘴裏發出一聲慘叫,林傲雪順勢兩指捅入其人雙眼,待其人捂眼後退之時,又上前一步,腳尖挑起方才跌落于地的匕首,動作連貫地将匕首灌入刺客的胸口。

"快走!"

林傲雪扯掉腰側的彎刀,捂着側腰的刀傷,對雲煙急急說道。

雲煙被林傲雪的聲音驚醒,臉上閃過驚慌的神情,她快步來到林傲雪身邊,扶住她的胳膊,剛想查看林傲雪傷勢如何,便被林傲雪擡手制止:

"咱們先找個地方躲起來。"

林傲雪用力按住傷口,盡量讓血流失得慢一些,雲煙攙扶着她,兩人跌跌撞撞地離開事發之地,走出一段路後,尋了一個隐蔽的山洞躲了起來。

她們鑽進山洞裏,雲煙想立即替林傲雪查看傷口,林傲雪卻讓雲煙先去洞外看看有沒有血跡殘留。

雲煙知道情況緊急,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引來蠻族的大軍,所以她在短暫的猶豫之後,還是聽從了林傲雪的建議,先去山洞外清理了來時留下的腳印和血跡。

林傲雪靠坐在山岩上,傷口一陣陣鑽心刺骨的疼痛刺激着她的心神,讓她縱然身體極度疲憊,神智卻又格外清醒。

她喘着粗氣分析今日敵襲的原因,敵方的斥候足夠機警,雖然她與雲煙二人看起來并無異樣,但附近人煙極為稀少,蠻族人本着寧肯錯殺不肯放過的目的,鎖定了她們。

他們派出武功不錯的好手,從暗中偷襲,意圖一舉将她們二人悄無聲息地抹殺。

這種情況下,她不得不出手反擊。

林傲雪閉上眼睛,思緒紛亂,想着接下來又該如何行動。

蠻族斥候比她預料地更加厲害,難怪先前北辰隆派出那麽多斥候都栽在這些人手上。

雲煙很快便回來了,她點燃了火折子,借着微弱地火光找到林傲雪,要替林傲雪查看傷勢。

林傲雪這次沒再拒絕,她依舊閉着眼,這次傷在側腰,就算她再如何羞赧,要包紮傷口的話都需要将上衣全部脫掉。

雲煙順利掀開了林傲雪的衣服,露出掩藏在濡濕衣衫下女子纖柔的身體與那腰上的鮮血淋漓的刀口。刀口不長,但卻很深,穿透了林傲雪的側腰,又從後背透出去。

山洞內光線昏暗,雲煙唯有借着火折子的光才能勉強看清傷口,即便如此,她依舊吓得臉色慘白。

她擔心這一刀傷到林傲雪的內髒,便檢查得格外仔細,好在林傲雪福大命大,這一刀雖然兇險,卻是擦着內髒過去,問題不算嚴重。

她小心翼翼地清理林傲雪腰上的傷口,卻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瞬間,闖入眼中的景象。林傲雪是為了救她才受了這一刀,她離關時說得信誓旦旦,最終卻還是拖了林傲雪的後腿。

林傲雪睜開眼睛,看了一眼雲煙,見後者手停在傷口旁,卻走神似的沒了動靜,林傲雪眉頭微蹙,輕聲喚道:

"煙兒。"

雲煙眼裏劃過一抹痛心與愧疚,她抿緊了唇,盡心地替林傲雪包紮傷口。山洞裏雖然昏暗,但因林傲雪的目光鎖定在雲煙臉上,所以清晰瞅見了她眼裏那一閃而逝的神情。

"我說了會保護你的。"

既然是她說過的話,就該竭盡全力去踐行。

雲煙垂着眼睑,罕見的沉默着。兩人的角色好像對調過來,林傲雪臉上硬生生扯出一抹笑容,用笨拙的方式寬慰雲煙:

"我沒事,而且,不是還有你在嗎?"

見雲煙依舊不說話,林傲雪有些着急,想到什麽便說什麽:

"你看啊,如果是別的人跟我一起,我受傷了,可就隻能等死了。"

"你胡說些什麽!"

雲煙出奇地憤怒。

林傲雪脖子一梗,不敢再多言了。

雲煙又惡狠狠地瞪了林傲雪一眼,然後以最快的速度替林傲雪止血上藥,包紮好傷口。她手上動作雖快,但五指卻微不可查地顫抖着。

直到林傲雪重新将衣服穿好,雲煙的臉色才緩和了一些,她親自替林傲雪束了腰帶,為了不勒住傷口,還多費了兩分心思。

"以後不要這樣拼命了。"

雲煙在沉默許久之後,終于主動開口。

林傲雪小心翼翼地瞅着雲煙,見後者神色平常,卻總抿着唇,露出一副難過的樣子,林傲雪擔心雲煙餘怒未消,聽話地點了點頭,也不敢多話。

"現在該怎麽辦?"

雲煙又問,林傲雪見後者面色緩和了不少,她下意識地咽了一口唾沫,心裏大大松了一口氣,回答道:

"我們距離蠻族的大部隊已經很近了,但我受了傷,之後行事難度大大增加,我們先傳訊回邢北關,看大将軍如何定奪。"

雲煙點了點頭,取出随身攜帶的一支秘制熏香,于洞口點燃。

片刻之後,一頭獵鷹撲騰了兩下翅膀,從天空中飛撲下來,落在山洞口的岩石上。雲煙走過去,将獵鷹腿上的竹筒取下來,林傲雪以血作墨,飛快寫好字條,又重新綁在獵鷹腿上。

雲煙放飛獵鷹,接下來這段時間,她們就要在等待邢北關的傳訊,的過程中,繼續尋找蠻族的軍隊。

林傲雪受了傷,路上留了不少血跡,蠻族斥候的屍體肯定很快就會被人發現,所以她們不能在這山洞裏停留太久。雲煙放飛獵鷹之後,林傲雪就拖着受傷的身體,帶着雲煙轉移。

她們先前已經探查到了一些線索,現在隻需要去驗證一下她們的猜想,鎖定蠻族部隊準确的位置,就算是完成任務了。

接下來的幾天,雲煙行事明顯比之前更加小心,她非常在意林傲雪的傷勢,時刻關注着她身體的情況,并設法為她調養,對此林傲雪雖然覺得雲煙有些小題大做,但又享受這種被人在意的感覺。

北辰隆的回信通過獵鷹傳遞到林傲雪手中,林傲雪解開紙條看了一眼,讀完後便用火折子将其燒掉。

"将軍怎麽說?"

雲煙湊了過來,輕聲問道。

"大軍已經開撥,五天後就能悄悄抵達觀山湖,隻要我們的消息準确,借助這次機會,可以給蠻族巨大的打擊,我們時刻與将軍保持聯系。"

林傲雪将眼下的戰況簡單地分析了一下,然後示意雲煙繼續轉移。

兩日後,林傲雪二人來到觀山湖,這是先前她們根據種種線索和蠻族散兵隊伍的走向推測出的地點。林傲雪來到觀山湖後查看了一番附近的地形,不得不贊嘆蠻族之将聰慧。

蠻族軍隊在觀山湖補給水源,既可以以最快的速度偷襲邢北關,也能在邢北關出現什麽動靜的時候機警撤退。

她們在觀山湖埋伏了一整天,果然發現了蠻族的大軍。而對兵法一竅不通的雲煙,便隻得聽林傲雪與她細細講說,數日以來,倒是從林傲雪身上學到了不少兩軍對戰之道。

又過幾日,林傲雪成功與大軍彙合,北辰隆親自領兵,帶了兩個副将,而楊近則坐鎮邢北關。

林傲雪向北辰隆詳細講述了觀山湖的情況:

"我們找到了蠻族大軍的行動規律,因為戰馬需要飲水,人也需要水源補給,而觀山湖是蠻族和邢北關之間位置最偏僻的湖泊,他們每隔數日,會領着軍隊來這裏一趟。"

北辰隆聽了林傲雪的彙報,凝眉深思片刻,又跟随林傲雪在觀山湖附近走了一圈,初步定下戰鬥策略。

在觀察地形的時候,北辰隆發現林傲雪氣息急促,臉色難看,不由皺眉道:

"你受傷了?"

林傲雪先前傳回邢北關的消息中并未提及自己二人遭遇伏擊的事情,此時北辰隆問起,她也沒有隐瞞,将遭到偷襲的經過如實回答。

她并沒有說自己是為了救雲煙才受的傷,隻說來敵武功高強,并着重強調了是因為有雲煙随行,所以才能及時包紮傷口,撐到大軍來援。

北辰隆點了點頭,若有所思。

他欲打一場漂亮的仗,在确定了觀山湖的地理位置的确重要之後,他讓兩個副将各令三萬人的隊伍埋伏在觀山湖東西兩側,而自己則領兵埋伏在深山之中。

一連兩日,觀山湖四處并無動靜,第三日夜裏,果然有蠻兵隊伍進入觀山湖。

北辰隆下令按兵不動,蠻兵先頭隊伍進入觀山湖探看情況之後,并未發現異常,便回去複命,過了約莫一個時辰,蠻兵的大部隊姗姗來遲,無所顧忌地進入觀山湖。

北辰隆看了一眼天色,又再等了半個時辰,終于下令進攻。

喊殺聲突起,北辰将士從四面八方沖向觀山湖,正在觀山湖畔休憩的五萬蠻族士兵被打得措手不及,慌亂之中拿起刀槍與北辰将士短兵相接,幾次沖殺下來,已損失大批士兵。

蠻兵之将很快從慌亂之中驚醒,以極快的速度冷靜下來,組織蠻族将士抵抗北辰國軍隊的偷襲,欲破圍而出。

林傲雪因為受了傷,并未親身參與這場戰鬥,雲煙不會武功,也扛不動刀槍,與她一起在觀山湖旁的山崖上看着觀山湖內兩軍的形勢。

蠻族之中也有能人,蠻兵很快穩住陣腳,在北辰将士的沖殺之下強行聚攏,擺出防禦陣勢,抵抗北辰将士的進攻,他們人數不占優勢,但觀山湖地勢并不開闊,不适合大軍來回沖殺,故而顯不出北辰軍隊人數上的優勢。

時間又往後推移了一個時辰,觀山湖內已是屍橫遍野,鮮血流淌在草地上,将豐茂的綠草染成了猩紅的顏色。

屍體落進湖水之中,血暈染開來,也将原本湛藍清澈的湖水染得色澤斑駁。

邢北關将士戰意正盛,蠻兵也在不斷的厮殺之下激發血性,戰事到了最關鍵的時候。恰逢此時,蠻兵隊伍中忽然有人無故倒地,被亂刀砍死。

這樣的情況并非偶然,而是在很短的時間裏,蔓延至整個蠻兵隊伍。不斷有人無緣無故墜馬,或是在與人對戰中途忽然身體虛軟,根本無力抵抗北辰國将士的進攻。

蠻兵之将慌了神,這才猛然意識到,先前他們喝進肚子的湖水有問題!

北辰隆臉上是掩藏不住的興奮,這一戰,北辰軍隊必定功載史冊。

北辰隆領着自己的軍隊從觀山湖中取了足夠支撐半個月的清水,然後讓雲煙在水中下毒,就等着蠻族隊伍進入觀山湖。

觀山湖的水是夏日從山上化下來的雪水,并非活水,隻要他們飲用湖中之水,就一定會中招。喝了湖水的蠻兵果然毒發,雖不是致命的毒藥,但卻足以左右這場戰鬥的勝局。

蠻族之将悲憤不已,仰天怒罵北辰隆,然後引頸自刎。此将死後,千餘親兵紛紛自盡。

北辰隆下令清理觀山湖戰場,收起戰死士兵命牌,一把火将敵我兵将數萬屍體連帶着觀山湖旁的草地一起燒得幹幹淨淨。

大火持續燃燒了半個月才被一場寒涼的秋雨澆滅。

觀山湖之戰,北辰軍隊大獲全勝,蠻族兵将未逃走一人,北辰軍俘虜蠻族士兵兩萬餘,載歌載舞地回到邢北關。

軍隊順利撤回邢北關,林傲雪腰腹上的傷經過長途奔襲,雖然有雲煙仔細照顧,依舊感染發炎,加之她常年身體虧損嚴重,硬撐着虛弱的身體回到邢北關,立即便倒下不起。

北辰霁讓人将林傲雪擡去軍醫營,雲煙則全程陪同,抵達軍醫營後,她遣散了來幫忙的兵卒,獨自為林傲雪查看傷勢。

林傲雪傷口發炎了,自己也生起急熱,燒得迷迷糊糊,躺在床上,額頭冷汗涔涔,渾身忽冷忽熱,又被噩夢魇住,時不時便掙紮着,倉惶而震怒地低聲嘶吼。

這樣的林傲雪讓雲煙心裏很是慌亂,她用安神的藥鎮住林傲雪,待後者情況穩定一下,便抖着手替林傲雪解開腰帶,取來針線,将先前借着昏暗的光匆忙縫合傷口的棉線剪去,再度仔細清理了傷口。

縫第一針時,一直以來在行醫時都冷靜自持的雲煙竟險些沒捏住針頭,她愣怔地看着自己沾滿了林傲雪的鮮血的雙手,喉頭鼓動了兩下,用力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才終于勉強敢下手。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慌,這種情緒過于陌生,讓她手足無措。

她竭力保持冷靜清醒,用了比往日多了将近一倍的時間,才處理好林傲雪腰上的傷,将其仔仔細細地包紮起來。

而昏睡中的林傲雪氣息漸漸平穩下來,隻是她眉間緊皺的眉頭還是沒有淡去。她臉上掩蓋傷疤的妝容已經洗淨,露出臉頰上猙獰可怖的傷疤。

雲煙并不覺得難看,她凝望着林傲雪熟睡的面孔,驀地想起那日她們剛剛出關,林傲雪在得知自己會易容術的時候,溢于言表的驚訝之情,她情不自禁伸出的手,與自己的臉頰短暫的觸碰。

雲煙伸出手,五指撫過林傲雪臉頰上凹凸不平的傷痕,眉目微垂,眼裏神情極為繁複。

她原是心疼林傲雪的,想給這個孤獨的人多一些陪伴,但她還是冷靜且理智的,知道自己做的每一個決定會帶來怎樣的影響,也因此規避可能出現的風險,從而更加游刃有餘。

但這次出關之後,她卻發現有些事情變得棘手起來,林傲雪這個人的樣子,在她心裏變得越來越清晰。

她無法忘記林傲雪挺身站在她面前時那一幕光景,每每閉上眼,就好像有鮮血撲面,那濃郁的血腥氣,比以往哪一次都更鮮明,就好像一睜眼,便又能看見那一幕景象。

那是她第一次感覺自己距離死亡那麽近,但又有一雙粗糙卻有力的手,用力将她從深淵之中拉扯出來,帶她看到天空中灑下的璀璨陽光。

出現在陽光下的,是林傲雪蒼白卻帶着極淡微笑的臉。

她偶然發現了林傲雪竭力隐瞞的秘密,拿捏了林傲雪命脈,并因此肆無忌憚,刻意靠近,別有用心。

她以為隻是一次尋常的接近,隻是兩個相似的人互相吸引,她想用真心換真心,讓林傲雪能将她視作知己。

她做到了,這個人甚至為了她不顧性命。

但有些東西開始不受控制,她顫抖的雙手與心裏起起伏伏不肯停歇的躁動焦灼,不斷提醒着她,事情已經變得棘手而複雜。

不知從何時起,堆積在她心中的同情被越聚越多的憐惜掩蓋,一種友誼之外的感情開始累積,并在林傲雪舍身為她當了致命一擊的瞬間,像種子突破了堅韌的土地,從心底生長出來。

這超乎了她的意料,也不是她原本所期望的樣子。

雲煙在林傲雪的床前坐了整整一個時辰,才從深思中回過神來,她用力呼出一口氣,她用了一個時辰考慮對策,剖析自己的內心,面上顯出無奈又釋然的神情。

她俯身靠近林傲雪,雙手捧着林傲雪的臉頰,指腹輕輕撫過林傲雪清秀之中透着些許英氣的眉眼,在距離這個人最近的地方,深深地看着她閉眼沉睡的模樣。

還有別的途徑可以達成目的,不要利用林傲雪,她心裏有個聲音悄悄響起。

"傲雪,也許你說得對,我不該來軍營的,等你傷好了,我就離開這裏。"

及時止損才是一個聰明人該有的決定。

繼續待在這裏,她不知道還會再發生怎樣的意外,這個人又會做出怎樣的事情來動搖她的決心。她必須趁着自己沒有完全喪失理智,為此沉淪的時候及時抽身。

并且,她還需要一點時間冷靜冷靜。

雲煙凝視着林傲雪熟睡中的模樣,忽然,她又湊近了些,将自己柔軟的紅唇輕輕叩印在林傲雪的額頭上,極輕,極輕地吻了一下。

"實不相瞞,我其實不想放過你。"話音一頓,她眼裏的笑意中帶了幾分苦楚無奈,"還沒有人真心實意地替我扛過刀子,你是第一個,原來英雄救美真的會讓人動心。"

但她不得已,如果主動遠離也拯救不了已經動搖的內心,那她會再想別的辦法達成目的,在此之前,她需要一點時間。

雲煙整理好自己的心情,撫了撫林傲雪的臉頰,将她額前濡濕的發輕輕撇開,然後從懷裏掏出那半塊面具,細致地替林傲雪将其戴在臉上。

【GL】將軍說她不娶妻 - 沐楓輕年(完结)Where stories live. Discover n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