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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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白袍儒生一手捋着下颌缁須,一手背在身後, 于夜深人靜的街道上駐留, 在月光下, 顯出幾分仙風道骨, 高深莫測的感覺。

林傲雪頓住腳步, 眸色幽微,此人是個高手。

他們誰也沒有率先開口, 彼此遙遙一望,林傲雪知道對方是在等着自己, 但此人她從未見過, 也不曾在邢北關聽過與之相關的人物,不由擰起眉頭, 眼中露出幾分深思疑惑之色。

"林偏将,在下已在此等候多時,不知偏将可否借一步說話?"

見林傲雪眼中帶着警惕朝自己望過來, 白袍儒生面上露出一抹微笑,從容自得地說道。

林傲雪沒有拒絕, 也不能拒絕。

那儒生說完, 身形一動,悄無聲息地沒入巷口另外一側, 林傲雪眼瞳一縮,這儒生的輕功已是出神入化,看起來弱不禁風的人物,其姿态卻格外缥缈。

林傲雪對此人的身份感到越來越疑惑, 近來邢北關內怪事繁多,先是北辰隆遇刺,又有奸細通敵,邢北關告破,随後柘姬莫名其妙抓走雲煙,不損關內財物直接撤退,每一樁看起來都像是提前計劃好的,但又讓人尋不出他們之間的确切聯系。

眼下,神秘儒生現身邀約,林傲雪一見此人身手,立即将其與刺殺北辰隆的刺客聯系起來,北辰隆本就是個中高手,邢北關內有能力刺殺北辰隆的人,實在是一隻手都數的過來,但她也明白不能妄下定論,便沒再深思,擡步跟在那人身後深入巷陌之中。

兩人一前一後在市集上游走,待其人身影沒入高聳院牆,林傲雪目光微凝,眼中露出兩分訝然之色,因為那地方,竟是煙雨樓。

邢北關發生了重大變故,縱然這個時辰本該是煙雨樓最為熱鬧的時候,但今日,煙雨樓中卻十分蕭索,樓裏的姑娘們早早歇下,此時樓內沒有明晃晃的燈火,其人進入煙雨樓,徑直騰躍起來,輕車熟路地來到煙雨樓最上層的閣樓之中。

林傲雪順着其人所行之路跟上去,等她踏上樓閣中木質的臺階時,閣中忽而亮起了燭光,那白袍儒生背手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空闊寂寥的夜色,對林傲雪說道:

"尊師他老人家在你下山之前,可還好?"

林傲雪腳步一頓,眼中劃過驚訝之色,站在樓閣門口,半晌沒有說話。

"呵,倒是有些唐突了,我雖熟知你在邢北關的事跡,奈何你卻不知道我的身份。"

白袍儒生轉過身來,面容平和,那一雙明亮的黑眸在燭光映照下看起來格外精明睿智,仿佛藏了無數謀略與機變,讓林傲雪雲裏霧裏,滿心疑慮,她面色不動,眉頭微微蹙起,問道:

"閣下究竟是何人?"

白袍儒生捋了捋下颌缁須,微笑着回答林傲雪的話:

"我是北辰隆的軍師,同時也是鴻鳴法師座下大弟子,喚曰玄鶴,你可以叫我師兄。"

林傲雪很是驚訝,她雖然知道鴻鳴法師有許許多多的弟子,但那些弟子她所知的,大多都是廟裏的和尚,這還是她第一次接觸到鴻鳴法師散在源名寺外的弟子,而此人的另一個身份則更讓她驚訝,他竟然是北辰隆的軍師!

既然是北辰隆的軍師,那一定深得北辰隆的信任,這一刻,林傲雪對此人是否是刺殺北辰隆的真兇更加懷疑起來。

但玄鶴已經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林傲雪便不能再以敷衍的态度了結此事,不管此人的身份是否如他所說,她都不能表現出太明顯的敵意。

故而在玄鶴話音落下之後,林傲雪肩膀微松,邁步走進樓閣,雙手抱拳朝玄鶴行了一禮,言道:

"原來是玄鶴師兄。"

玄鶴呵呵一笑,擡手拍了拍林傲雪的肩膀,示意林傲雪與之到一旁矮幾前落座,笑問:

"茶或酒?"

林傲雪正襟危坐,并未思量太久,玄鶴一問,她就做出選擇:

"茶。"

玄鶴聞言,輕輕拍了拍手,很快,寂靜的樓閣下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一名煙雨樓內的侍女端着剛沏好的茶水走進來,分別給林傲雪和玄鶴一人滿了一杯,又端着托盤退走,屋子裏再一次安靜下來。

林傲雪的目光落在茶水裏蕩漾的波光上,眼中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顯然,這煙雨樓背後的人就是她這位名義上的師兄,而北境的煙雨樓又和京中的煙雨樓有許許多多說不清道不明的牽扯。

煙雨樓身後最大的一隻手是北辰賀,那答案已經呼之欲出,玄鶴身在北境軍中,作為北辰隆的軍師,然則他事實上,卻是北辰賀的人。但有一點林傲雪有些不解,像北辰隆那樣疑心頗重的人,玄鶴是如何得到他的信任,并從未暴露身份?

況且,雲煙也在替北辰賀做事,她先前還是煙雨樓的花魁,雲煙與玄鶴之間,是否也有極深的往來?

見林傲雪皺起眉頭,玄鶴就像是能看到她心裏的疑問,他面上鎮靜從容,目光随和而又淡泊,倒是有兩分鴻鳴法師的氣質,他神情恬淡地提起初時他問林傲雪的那一句話:

"尊師他老人家,在你下山之前,可還好?"

林傲雪抱着茶碗,眉眼微垂,認真地回答:

"師父一切如常,隻是往年染的咳疾在我下山之前又有反複的趨勢。"

玄鶴噢了一聲,面上露出兩分追思之色,一時間,樓閣中不大的空間再一次寂靜下來,林傲雪拇指摩挲這茶碗邊緣,一圈又一圈,猜測着玄鶴下一句要說些什麽。

"師弟如何看當今天下之勢?"

在靜谧許久之後,玄鶴再一次開口,他的話看似嚴肅,神态又頗為随意,倒真像是在與同門師弟交流各自所見所學。

林傲雪鬧不清玄鶴的目的,但她猜想玄鶴既然多半是北辰賀的下屬,那他與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有可能是在試探她的态度。且他喚林傲雪作師弟,顯然是不知道她真實身份的,鴻鳴替她掩藏了身份,普天之下,除了鴻鳴雲煙和隋椋三人,并無他人知曉她的身份。

她垂着眸子,思量一番才回答:

"皇帝苛政,民不聊生,邊關蠻兵動蕩,中原亂軍起義,北辰國勢态衰微,若再這樣惡化下去,人心散亂,必定分崩離析。"

玄鶴捋着胡子點了點頭,言道:

"不錯,确如師弟所言,這北辰天下,國力已被耗盡,國庫空虛,民生凋敝,那師弟以為,此為何故?"

"天災人禍。"

林傲雪言簡意赅。

"旱天之災,何人之禍?"

玄鶴追根究底。

林傲雪斟酌用詞,過了一會兒才回答:

"皇家兄弟內鬥,尋常百姓遭殃。"

她不确認玄鶴到底是不是宗親王手下人馬,故而言談之間并未即刻擺明立場,隻是就事論事地闡述自己的觀點。縱然她心裏清楚在皇帝和北辰隆明争暗鬥愈演愈烈的過程中,宗親王多半撇不清幹系,但至少在明面上,北辰賀兩袖清風,未染指任何國政之事。

玄鶴微笑起來,他眼中流露出兩分讓人捉摸不透的深意,林傲雪的回答算不得高明,但也沒有故弄玄虛,便又問:

"那師弟以為,這皇家兄弟內鬥,将鹿死誰手?"

林傲雪劃過茶碗邊緣的手指輕輕頓住,重頭戲來了,玄鶴這是在要她表明立場。她的目光凝望着茶碗內起伏的波浪,面不改色地接話:

"北辰國的天下,鹿死誰手都無甚關系,我隻是希望,戰亂能早日平息,黎民百姓能安居樂業。"

玄鶴哈哈一笑,對林傲雪所言不住點頭:

"不錯,确是如此,師弟有仁義心腸,倒是與尊師當年頗為相像。"

林傲雪聞言并不答話,玄鶴卻看着她,突然說道:

"師弟可知,尊師當年也有與師弟一樣的鴻鹄之志,最後卻遭人猜忌,慘淡收場。"

林傲雪倒是沒有了解過鴻鳴身上的往事,此時玄鶴一提,她眉頭蹙起,眼神疑惑,問道:

"我隻知師父當年在京中也頗有威望,卻不曉得師父後來為何出家,我在山中修行之時,師父也不曾提起過舊日往事,師兄對此可知曉些內情?"

待林傲雪問完,玄鶴眼中透出一抹追思之色,他沉吟片刻之後說道:

"尊師年輕時,才華橫溢,文武雙全,且心有遠大抱負,乃是當朝丞相最喜愛的學生,他心系民生疾苦,在民間游學時,發現男子自小便可入學堂,而女子則隻能學習女紅。"

"但他在村中講學之時,也有不少女子偷偷跑去聽他的課,他因此收了幾個女弟子,發覺這些女弟子的學識并不比男子稍差,便認為才學無關性別,在朝中進言推行女官制,允許女子為官。"

"然則北辰歷來男子為尊,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古訓從古至今無人更改,尊師此舉無疑是在挑戰北辰國的傳統底線,自折子一上,他便遭到衆人圍諷,皇帝更是震怒不已,命他面壁思過,京中還傳起了尊師與其座下女弟子往來甚密,不清不楚的謠言。"

玄鶴回憶着當初舊事,眼裏還有幾分難以言明的心緒,那時候他也才二十來歲,是鴻鳴座下最聽話懂事的學生,他對鴻鳴此舉的看法持中立的态度,不褒不貶。

"尊師因此觸了衆怒,無人相信尊師清白,因此他一怒之下,赫然辭官,從此遠離廟堂,在源名山中靜心休養。"

也是在那時候他受到宗親王的招攬,暗中與北辰賀有所往來,便為後來的局勢埋下伏筆。

林傲雪極為驚訝,她沒想到原來還有這樣一段因果,鴻鳴法師此舉可謂北辰史上第一人了,奈何如此革新之舉還未來得及大放異彩,便被皇室打壓下來,更是被當做醜聞秘密掩藏,所以鴻鳴出家之後,京中隻傳了他的學識和能力,卻從未對他的功績有所提及。

她轉了轉手中茶碗,聞言喟然長嘆:

"師父當初想必很是辛苦。"

林傲雪心中嘆息的同時,也被玄鶴勾起一些回憶,她這才想起來,原來十四年前京中西市街頭,鴻鳴将她帶走那時并非她與鴻鳴第一次相遇。

其實她在更早的時候就見過鴻鳴了。

那時候她才不足十歲,曾與北辰泠一起偷偷溜去皇子們讀書的學堂,見過一個年紀輕輕,約摸三十來歲的學傅,她與北辰泠笑言這個夫子比那堂下的學生更像學生。

後來那學傅發現了她們兩個在旁偷聽,卻并未趕她們走,一堂課講完了,他還問了她們一些問題,林傲雪已記不起來那時候鴻鳴問了什麽,隻依稀還有些印象,她答得很好,還得了學傅誇獎。

那一次之後,她和北辰泠又偷偷去過幾次學府,都沒再遇見那天的學傅,時日一久,便漸漸忘記了那人的樣子,也沒再有誰提起過那個才華橫溢的年輕人。

如今想起來,原來她與鴻鳴的師徒緣分,早在幼年時候就已經結上了。她不禁猜想,京中那一回街頭相逢,鴻鳴有沒有可能,一早就認出她了呢?

在林傲雪思緒回到幼時歲月的時候,玄鶴搖頭輕笑,目光中也是幾多追思,幾多無奈:

"是啊,那時尊師離京,我作為尊師大弟子,本也該跟着離開京城,但我那時年輕氣盛,不甘心自己還沒有獲得什麽成就就離開,便又在京城停留了兩年。"

"那兩年裏,我每日出行,都似乎有幾千雙眼睛盯着我,我走在街上,會感覺身邊的人都在竊竊私語,他們介懷我是尊師的弟子,不管我如何努力求取功名,最終也隻失意,壯志難平。"

"皇帝不重用我,甚至京中學堂也不允我講學,我過得極為潦倒,卻在此時,宗親王殿下暗中招攬我入府。"

這一句話出口,便已表明了他的立場,他果然是北辰賀的人。

在林傲雪探究的目光中,他從袖口取出一面玉牌,輕輕放在桌上,朝林傲雪笑道:

"師弟可識得這是何物?"

林傲雪的視線落在那面玉牌上,此物她自然識得,而且她身上也有相同的一塊。她抿起唇,玄鶴今日與她說話是帶着誠意來的,他對林傲雪表露自己的身份,并非有勇無謀,而是有恃無恐。

就算林傲雪知曉內情,也無法将她如何,相反,林傲雪知道了這些東西,就注定不能脫身。她年初離京之前,北辰賀在她耳邊說的話又回響起來,埋了那麽久的棋子,看樣子是要起些作用了。

林傲雪心頭一嘆,片刻後已有定論,袖口一抖,将那一直以來随身攜帶的玉牌取出來,放到玄鶴所持的那枚玉牌旁邊,彼此心照不宣。玄鶴臉上的笑容加深,眼眸裏的神光也更加自得,他用指尖點了點桌案,言道:

"王爺極為睿智,相較于皇帝與北辰隆二人,他的目光顯然更加長遠,也一直為尊師當年之事感到遺憾,殿下見我于京城之中寸步難行,便給我支了一招,讓我北上邢北關,投奔北辰隆。"

話已說開,玄鶴便無所顧忌,他笑吟吟地開口:

"你一定很好奇,我為什麽能取得北辰隆的信任。"

也許是因為師出同門,又或許是因為效忠于同一人門下,玄鶴今日有些興致,連帶着話匣子也打開了,願意解答林傲雪的疑問。

林傲雪也沒有不懂裝懂,認真地點了點頭,道:

"是,對此我很疑惑,我自京城歸來之後,北辰隆對我多加試探,我也幾次三番險些丢了性命,想必師兄有旁的妙招。"

玄鶴聞言,卻是哈哈一下,神态頗為輕松寫意:

"師弟便是高估為兄了,為兄之所以能得北辰隆信任,事實上還是仰仗于尊師而已。"

"哦?"

林傲雪不解。

"因為當初尊師遭受非議之前,曾到北境歷練過一段時間,與北辰隆乃至交好友,然則尊師在京城中因為推行女官制度遭到非議,北辰隆選擇明哲保身,并未站在尊師這一邊,所以他為此心懷愧疚。"

玄鶴話到此處,面上露出兩分譏嘲之色,他冷漠地嗤了一聲,顯然對北辰隆如此作為非常不齒:

"當聽說我是尊師大弟子,又在京城飽受苦楚,北辰隆便不曾猶豫将我收留下來。"

林傲雪聞言,輕嘆一聲:

"師兄也算适逢其會。"

她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手中茶碗內茶水漸漸涼了,她輕輕撫了撫邊緣,而後言道:

"師兄今日來尋我,應當不隻是與我敘舊。"

先前與她說了那麽多,無疑是想拉進他們之間的關系,取得林傲雪的信任,但玄鶴真正的目的,肯定不止如此。

玄鶴托起茶碗抿了一口,笑道:

"為兄來尋師弟,是想替師弟分憂。"

林傲雪很是驚訝,玄鶴此言十分出乎她的意料,她擡了擡眉,訝然地看了一眼玄鶴,雖沒有開口,但玄鶴已從她的雙眼中看出她的疑惑,便主動說道:

"據為兄所知,師弟剛從關外回來,但師弟此行,似乎并不如願。"

林傲雪撫在茶碗旁側的雙手驟然握緊,臉上的神情也猛地僵住,她掌心扶穩茶碗,垂着臉沒有說話。林傲雪在聽他說完那句話後的反應實在過于明顯,即便林傲雪已經盡力掩藏,還是沒能完全藏住自己心中的震撼和緊張。

玄鶴卻不以為意,他揚了揚眉,眼中笑意越加深了,林傲雪有軟肋,才能讓他此行的目的更加順利:

"英雄難過美人關,師弟不必這般緊張,人之常情而已。"

輕嘆一句後,他話鋒一轉:

"雲煙姑娘深得宗親王的信任,能力也頗為出衆,此番蠻族侵入關內隻擒雲煙,師弟可知是何緣由?"

林傲雪眼睑微顫,嘴唇緊緊抿着,片刻後長籲一口氣,問道:

"還請師兄解惑。"

玄鶴既然提起這件事,那他一定知曉內情。

或許,他不光知曉蠻人入關的內情,甚至就是這件事背後的始作俑者,也或許,讓整個邢北關陷入紛亂,将邢北關的布防情況告訴柘姬的人,就是玄鶴,除了他,再沒有第二人有這樣的能力。

而他的目的也顯而易見,便是削弱北辰隆的勢力,不讓北辰隆太過膨脹,讓北辰隆和皇帝之間能彼此制衡。局勢越亂,北辰賀能從中獲得的利益便越大,直到北辰國力削弱到一定的程度,便能渾水摸魚,趁亂上位。

将背後的推手換作北辰賀,林傲雪就不感到奇怪了。林傲雪佩服北辰賀的耐性,她不得不承認北辰賀乃是三兄弟中最狠,也最能忍的。

如是北辰賀,做出将邢北關六萬将士葬送出去隻為成全自己的野心的決定,一點都不奇怪。

玄鶴捋着下颌缁須,點頭言道:

"博卡蠻王突然重病垂危,蠻人內部沒有能醫治蠻王重病的醫者,諸王子争權奪勢,欲趁機掀起兵變,王女為吊住博卡蠻王的性命,壓制蠻族內部亂局,與宗親王秘密合作,不過此事,雲煙并不知情,故而王女帶走她的時候,略用了些手段。"

玄鶴從容地說着,林傲雪微垂的眸子裏卻已聚起一蓬冷銳的殺意,隻一瞬,又飛快散去。她的手掌依舊捧着茶碗,沒将心頭喧嚣的怒氣表現出來,她知道習武之人對殺氣最為敏感,她表現出半點異樣,都能成為玄鶴懷疑她的理由。

但她內心深處的憤怒卻不會輕易平息,玄鶴說得如此雲淡風輕,便是想告訴林傲雪,雲煙雖然被柘姬帶走,深入草原,但這是宗親王與柘姬之間的交易,所以雲煙不會有性命之憂。

玄鶴卻不知,林傲雪所在意的,計較的,與他心中猜測的并不相同。

林傲雪為雲煙成為宗親王與蠻族交易的工具這一點上感到無法容忍的憤怒,即便雲煙有所防備,宗親王此舉也過于下作。

雲煙去沒去過草原林傲雪不知曉,但草原蠻族內部争權,環境終究兇險,連柘姬自己都不能确保無恙,又哪裏有旁的心思顧慮雲煙的安危,一想到雲煙不會武功,又陷入群狼環伺的地域之中,林傲雪就非常擔心焦灼。

她強自壓抑着內心激憤的心情,即便咬牙切齒,恨不能立即将玄鶴那張成竹在胸的臉撕碎,她也必須讓自己表現出等同的鎮定,寵辱不驚。

"雲醫師此去草原,想必不能輕易回來。"

林傲雪微垂着頭,喃喃自語似的說道。

玄鶴看了她一眼,而後面露微笑地打趣她:

"看不出來,師弟倒是個癡心人,不過師弟莫要憂心,為兄既然來尋你,便是有與雲醫師相關的消息要帶給你。"

林傲雪聞言擡頭,神情懇切地看着玄鶴,等着他的下文。

"雲醫師此去草原會直接到博卡,博卡王女有意與宗親王殿下聯手,借北辰之兵解蠻族內部之危,師弟,這可是千載難逢的良機,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呀!"

玄鶴的笑容神秘又深邃,他知道林傲雪無法拒絕。

林傲雪的确不能拒絕,她想救雲煙,就必須聽從北辰賀的話。

她心裏感到一陣發寒,北辰本不止雲煙一個醫者,即便蠻王性命垂危,又何知隻有雲煙可以相救?

除非這是北辰賀在背後操縱,他刻意用雲煙的安危脅迫林傲雪,連林傲雪的反應和決定都算到了,如此深謀遠慮環環相扣,那身處局內的她們,究竟還有多少秘密真正瞞過了北辰賀的雙眼?

林傲雪忽然生出一股無力的感覺,似乎隻要在這局中,她就隻能聽從北辰賀的安排,她不知道北辰賀的手究竟鋪得多開,他還有多少潛藏的手段沒有用出來,他背後有多少雙眼睛在替他觀察着北辰天下的一舉一動。

這個人,實在太可怕了。

她深吸一口氣,心中有些沉重,從一開始她就知道北辰賀難以對付,他比皇帝,比北辰隆,要危險得多。

但她既然走上了這條不歸路,就沒有道理回頭。

玄鶴說完,林傲雪臉上神情肅然,像是陷入沉思,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輕輕籲出一口氣,起身在旁單膝跪地,向玄鶴懇求道:

"師兄,此戰,請上報王爺,務必允我做先鋒!林傲雪願為王爺入草原開路!"

她想領兵,就必須拿到兵權,眼下邢北關形勢紛亂,北辰賀此番借蠻族之兵給邢北關帶來打擊,北辰隆遭受重創,恰好有良機,隻要玄鶴願意助她,把握好揮師進入草原的時機,她就能更早去尋雲煙。

但林傲雪同樣也明白,北辰賀想在北辰隆和皇帝鹬蚌相争之時漁翁得利,自然不可能隻接手一個北辰天下的爛攤子,也不可能先替蠻人解決了內患,給自己埋下禍端,所以,北辰賀一定會先處理朝中亂象,至少,要在朝中當政,肅清所有反對他的聲音。

除此之外,他還需要兵權,一個忠心于他,可以替他收複亂局,鎮壓北辰各地起義之兵的尖刀。

林傲雪不去争,那自會有旁的人願意去頂替這個位置,那她對北辰賀而言就失去了價值,所以,她想往上爬,想在這亂局之中站穩腳跟,就必須展露自己的才能,哪怕違心,哪怕出賣良知,也在所不惜。

林傲雪主動請命,便是發願效忠,玄鶴滿意地點了點頭,對林傲雪領兵的才能他自然無需懷疑,林傲雪來邢北關兩年,所經歷的大小無數次戰役他都看在眼裏,整個邢北關百年之內,無人能出其右。

而林傲雪在邢北關內的表現,他也一直暗中上報被北辰賀,故而北辰賀雖然遠在京城,但實則對邢北關內的一舉一動都了如指掌。

玄鶴起身,朝林傲雪走過去,将她扶起來,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壓低了聲音在她耳邊說道:

"隻要你對王爺無二心,王爺自然也不會虧待你。"

末了,他又走回案幾後邊,拍手叫了侍女上來,更換新的茶水,林傲雪适時告退,從煙雨樓中出來。

外邊夜色極深,天空灰蒙蒙的,看不到星光,也見不到月亮。

林傲雪抿緊了唇,心中思緒動蕩,片刻後又咬住牙關,面上未将情緒顯露分毫。她身形一動,身影沒入街頭巷口,以極快的速度隐在暗處,在邢北市集繞行一圈,回到醫館後邊,翻牆入內,借着院子裏植被的遮擋,飛快來到正堂。

那黑衣人還藏在屋子裏并未離開,他也料到了林傲雪也許還會回來。

他的傷勢很重,柘姬手下的暗衛與他交手之時在他小腹處捅了一刀,雖然依照往日出生入死的經驗,他自己處理傷口之後勉強能保住性命,但他此時也十分虛弱,若有旁的人來此趁人之危,他可能就撐不住了。

林傲雪來的時候他正靠着牆坐着,腦袋微微垂落,呼吸微弱,臉色也很難看,像是随時都可能死去似的。林傲雪推開屋門走進來,他費力地擡了擡頭,依稀辨識出來人身份,便也沒有設法逃開。

"你把外衣除了,把藥換上。"

林傲雪走過來,從袖口取出藥包,遞給他。

黑燈瞎火,看不清傷口具體情況,包紮起來十分困難,但他們也不能點燈,此地若明了燈火,很快就會被人發覺。林傲雪自是幫不上忙,将藥交給黑衣人後,就在一旁候着,寂靜之中,唯有那布匹撕裂的聲音窸窸窣窣地響着。

"你叫什麽名字?"

林傲雪忽然問道。

暗中包紮傷口的黑衣人手上動作不停,啞着聲音回答:

"你可以叫我影肆。"

"影肆?那是不是還有影壹、影貳、影叁?"

林傲雪覺得這個稱呼有些有趣,便追問道。

影肆感覺林傲雪問得有點多,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轉而反問:

"雲姑娘怎麽樣了?"

林傲雪沒介意影肆不回答她的問題,她原本也不是真的想追根究底,隻是想了解一下雲煙,卻不知如何開口,故而随意尋了一個話題罷了,此番影肆問起,她也沒有什麽好隐瞞的,便道:

"去草原了,柘姬帶走了她,我領兵追過去,險些與蠻兵打起來,但她卻勸我回來,我沒能救回她。"

影肆沉默了片刻,黑暗中響起一聲冷哼,随後又傳來影肆憤懑又冷漠的聲音:

"你知道她為什麽這麽做?"

林傲雪抿着唇許久不言,雲煙勸她回來的時候已将話說得明明白白,她當然知曉雲煙的苦心,也正因為此,她的心才痛得無以複加,她才愧疚得難以言語,同樣,那喧嚣肆虐的思念才瘋狂地折磨着她,讓她不顧一切,想去将雲煙搶回來。

但她卻不能輕舉妄動,否則雲煙的一番心意将平白浪費,她隻能按捺住躁動的思念,等待機會。

"我知道。"

在良久的沉默之後,林傲雪輕聲說道。

影肆終于将傷口包紮好了,他強撐着站起身來,口裏出乎一口氣,将染了血的紗布卷起來塞進懷裏,待會兒帶出去再設法清理。

"雲姑娘留了東西給你,你随我來。"

林傲雪聞言一愣,但不等她問明白,影肆已經推開門走了出去。林傲雪眉頭皺起,心中思量着雲煙給自己留了什麽,同時動身跟上影肆的腳步,很快離開了醫館的後院。

林傲雪感覺這一整日她都在四處奔波,獲知了一個又一個秘密,險些暈頭轉向。

她跟着影肆從邢北集市之中穿過,來到市集外邊一片陰森森的樹林,時值戰後,城中本就沒有什麽人煙,這市集外的小樹林更是空寂,又是在夜裏,一眼望去,仿佛又兇惡的野獸潛藏在黑暗裏,伺機而動,要将入內的人一口吞沒。

影肆毫不猶豫地深入叢林,林傲雪緊随其後,他們時刻注意着周遭變動,以免被人跟蹤。

待入叢林後千餘步,影肆腳步一頓,忽而轉向,又行兩百步,林傲雪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期間又轉了三次方向,每一次行出的距離都不相同,最後終于在一株老樹下停下腳步。

林傲雪心中驚訝,她跟随鴻鳴修行,曾接觸過一些奇門遁甲之道,剛才黑衣人所行的路線暗含某種規則,當中若行差踏錯一步,便尋不到這個地方來,還會在進入樹林之後迷失方向。

顯然這一片林子是根據特殊需要重新布置過的,雲煙在邢北關潛伏這些年,為了避開北辰賀的耳目,必然耗費了不少心思,她在那樣的環境中輾轉求生,實在過于艱險,林傲雪一想到雲煙為此付出的艱辛,就感覺心裏好像破了個窟窿,異常難受。

不知影肆帶她來這個地方,究竟是有何物要交于她。

影肆在那老樹前停下腳步,旋即點了個火折子繞着粗壯的樹幹走了一圈,好似在尋找某種記號,林傲雪幫不上忙,就在一旁候着,同時仔細觀察影肆的行動。過了一會兒,影肆有所發現,俯身下去,将火折子固定在旁,而後撿來一塊扁平的石頭掘起地上的泥土。

片刻之後,他手中的石頭碰上一塊硬物,他很快将其整個挖出來,是一個不大的木匣子。

匣上沾滿了泥土,看起來有些陳舊。影肆直接用袖口抹盡那匣上的泥漬,讓木匣子露出原本的面目。

這木匣表面有極為精細的雕花紋路,匣子上上了機關鎖,林傲雪未曾見過這種機關的實物,但曾從講說機關術的書中看到過類似的東西,此物若不按照規定的方式解開,便會觸動匣子內暗藏的機關,将整個匣子裏的東西全部損毀,是用來存放極為機密之物的匣子。

因為此物做工精巧又繁瑣,恐怕整個北辰國內,也不出十個。雲煙能得其一,已能彰顯她的能力了。

影肆用極為特殊的手法在那古怪的機關鎖上拍打,步驟極為複雜,以林傲雪過目不忘的記憶力,在影肆打開匣子之後,她也将那步驟忘得差不多了。林傲雪心頭赧然,不再去探究影肆打開匣子的過程。

但見影肆将匣子上的機關鎖解開之後,轉手就将木匣子遞給林傲雪,言道:

"你打開看看。"

林傲雪等了許久,總算要揭秘匣中的東西,她深吸一口氣,将木匣子抱在手中,輕輕将匣蓋揭開,借着火折子微弱的光芒,看清匣子中安靜擺放的東西。

匣子裏并排放着兩塊玉佩,一把金鑰匙,還有一封信。

林傲雪目光沉凝,她認得那金鑰匙,金鑰匙上串的紅線并未取下,是雲煙手中的那一枚。

那封書信上字跡清秀,林傲雪見過雲煙手書,故而認得這個字跡,乃是雲煙親筆。

其上工整地寫着幾個小字,曰:

傲雪親啓。

林傲雪抿緊了唇,聽着自己胸腔中轟隆鳴響的心跳,擡眸疑惑地看向影肆,問道:

"既事出突然,煙兒為何還留了這些東西與我?"

影肆的臉色十分冷峻,他擡頭看了林傲雪一眼,随後又很快将視線垂下去,回答:

"因為雲姑娘早先做了準備,一旦她自己身上出了什麽變故,便着人将這些東西交給你。"

聞言,林傲雪的呼吸有些疼痛,她眉頭微蹙,感覺鼻息間湧入肺腑的空氣仿佛夾裹着刀鋒般的寒流,令她的胸腔充斥在寒風之中,像是被萬千冰刀不停切割似的,絞痛着,幾乎刹那間落下淚來。

她的手有些發顫,将那木匣中的信件取出來,小心翼翼地揭開封口的蠟油,取出內裏一張薄薄的信紙,緩緩鋪開。

信上寥寥數行,字跡溫軟娟秀,在微弱的火光映照下,像寒冬中的一抹暖陽,一如雲煙此人給林傲雪帶來的感受。

沐雪:

見字如面。

匣中二玉,其一乃影衛調令,影共十一人,皆為妾之親信,可信之,用之。

影中有六尚留于京,餘五暗藏邢北關,可遣肆為君接洽。

青玉者,乃軍中一将信物,每月十七未時,未逢兵亂,則于福雲酒莊西側靠窗第二方酒桌,憑此物接頭,此人為君父舊部秦楠安之子,可信之。

日夜思君,蓋不贅言。

妾煙敬上。

【GL】將軍說她不娶妻 - 沐楓輕年(完结)Where stories live. Discover n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