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争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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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深處,富麗繁華的博卡部落, 風景依舊優美, 景致怡人, 部落外邊青蔥的草原上, 有成群結隊的牛羊, 時不時發出一聲鳴響,放牧的蠻族百姓三五聚在一起, 笑談着今年又有幾分收成。

北辰災旱的天氣似乎沒有對蠻族造成太嚴重的影響,特別是深入草原的博卡一族, 周遭的河流足以養育這些游牧之民。

而作為博卡族內最巍峨莊嚴的博卡王宮今日卻格外寂靜。

王宮的回廊上, 駐守在側的衛兵們一個個戰戰兢兢,彼此之間一句話也不敢說, 都挺直了背脊,目不斜視地做出恪盡職守的模樣,但他們的目光裏卻潛藏着極深的憂慮和恐懼, 好像有什麽難以抗衡的可怕災難正要降臨。

博卡族正處在一個極為關鍵的時期,他們無法抉擇自己的命運, 上位者彼此争權對他們而言不會帶來任何好處, 隻有一着不慎的池魚之殃。

宮中人人自危,誰也不敢冒進。

蠻王陛下突發重病, 王女請了許多族中優秀的醫者來看,沒能取得半點成效,為了挽救蠻王的性命,王女留了重兵把守王宮, 又派了諸多親信照看蠻王,自己則親自領兵去了邢北關,欲擒拿北辰國的名醫,來為蠻王治病。

王女率軍出征已有半個月了,具體結果不得而知,但宮中卻還有兩位王子正費盡心思彼此争鬥。

初時,柘姬領着軍隊出發,剛剛離開博卡駐地不久,大王子和二王子便聯合起來,計算着柘姬的行程,估摸着她無法即時回援,便偷偷率領各自的五萬親兵包圍了王宮,強行破開柘姬布下的防禦,又設法拖延了蠻王的禁軍,趁亂一起闖入蠻王寝宮。

眼下柘姬還未回來,兩位王子已與蠻王撕破臉皮,要他在柘姬回來之前,就寫好傳位的诏書。

蠻王寝宮之內,大王子修睦和二王子修何正在争吵,他們為诏書上寫下誰的名字而彼此敵視,吵得不可開交,半分不肯相讓。同時他們手下又各有五萬兵馬,誰也奈何不了誰,都為近在咫尺的王位紅了眼睛,要将從小一起長大的親族置于死地。

而重病垂危的老蠻王目睹着這一切,躺在床上老淚縱橫。

他既愧疚又悔恨,恨自己沒能教好這兩個兒子,也恨自己被權勢蒙蔽了眼睛,這些年來,都将心力放在如何擴大博卡一族的版圖,如何走上草原各部的之首這些政務之事上,疏忽了對兒子的教導,從而釀下如今這樣的苦酒,也隻能自食其果地咽下去。

寝宮內兩位王子劍拔弩張,大王子修睦目光冷厲,憤恨地看着自己的弟弟,毫不客氣地說道:

"修何,你我皆為嫡出,吾乃爾之兄長!長幼有別,王位當傳于吾!"

修何暗藏多年的獠牙也在此時展露出來,他眼中冷光明滅,輕哼一聲,絲毫不留情面地回敬修睦:

"爾貴為兄,卻無才無德,迄今為止皆是為弟在王兄背後出謀劃策,王兄竟無自知之明嗎?!"

修睦聞言驚怒不已,臉色急變,心中怒氣勃發,他咬牙切齒,恨不能直接動手将眼前這人譏諷嘲笑的臉孔撕成碎片!

然就在兄弟二人僵持不下之時,宮外忽然傳來一聲急報,有衛兵飛快趕過來,在店門口雙膝跪下,于二位王子眼中,戰戰兢兢地高呼:

"大王子殿下,二王子殿下!王女殿下回來了,已至王宮之外三十裏!"

兩位王子渾身一震,彼此對視一眼,面上皆有驚駭之色,修睦臉色一沉,急匆匆地對修何怒吼:

"你我二人再争下去,待王妹歸來,此事還無定論,我們誰都讨不了好!"

修何的臉色也難看極了,修睦擺明了此事如果自己不讓步,那麽他也半分不會退,就算拖到柘姬回來,雙方魚死網破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

修睦沒有腦子,會沖動之下不管不顧,但修何卻不同,他隐忍了許久,好不容易才等到這個機會,他知道如果這一次機會把握不住,讓柘姬喘過氣來,那麽他們都将背負弑君的罪名,從此在博卡再也沒有容身之地!

他們那個妹妹的心有多狠,決策多麽果斷,他一直以來都深有體會!

修何猛地咬牙,今日是他失算,原本以為修睦很好控制,豈料這人還藏了私兵,走到這個地步,他們誰也奈何不得誰。正如修睦所言,若再拖延下去,他們誰也得不到王位不說,讓這件事繼續惡化,叫柘姬尋到可趁之機,就沒他們什麽事了。

"便讓父王在那傳位書上寫王兄的名字吧!"

修何妥協道。

既然柘姬歸來在即,那事急從權,留待之後風頭過去,穩住陣腳,再做打算。反正蠻王一死,舊制未改,那王女就還是沒有繼位蠻王的權利,那時候,他再設法聯合柘姬,一起推翻修睦,此舉雖然兇險,但尚可一搏。

修睦聞言大喜過望,他哈哈一笑,走上前去拍了拍修何的肩膀,那毫不遮掩的自得笑意幾乎要從眼睛裏流淌出來,變臉之快如同翻書:

"王弟如此通大義,明事理,實乃為兄之幸!"

明明前一刻他還在為王位的歸屬而将眼前之人視作不共戴天的仇敵,眼下卻又忽然喜笑顏開,像是剛才那場争執根本就沒有發生過似的,繼續與修何稱兄道弟。

修何眼眸一沉,瞳眸之中光彩晦暗,不再言語。

既然已經做出決定,修睦自然不願拖沓,兄弟二人立即走到蠻王床邊,修何心中縱然諸多不願,奈何眼下局勢所迫,他不得不做出妥協,便沒再猶豫,行至蠻王跟前之時,他主動說道:

"便請父王将王位傳給王兄。"

蠻王眼眶濡濕,眼裏淚水混濁,連擡起手來都是戰戰巍巍,求死不能。

他長嘆一聲,認命似的垂下頭,伸手直接用手指蘸了侍從遞到床榻邊的朱墨,在那诏書上落下一筆,待兩兄弟緊張等待之時,蠻王卻手指一頓,不再往下寫了,修睦神情急切,連忙上前一步,焦急地質問:

"父王?!"

蠻王擡眸,用那一雙混濁的眸子看了修睦一眼,開口說道:

"你們必須答應我,拿了诏書,不可迫害柘姬。"

修睦恨不得将柘姬千刀萬剮,在他的計劃裏,一旦他拿到大權,就會立即将柘姬除去,不管此舉會否對自己名聲有損,對他而言,柘姬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火海,萬不可留此禍端,柘姬留存一日,他都覺得如芒在背,半點不得安生。

所以,當聽蠻王提出這樣的要求,修睦的臉色下意識一沉,但還未等他開口,修何已先他一步,胳膊肘一頂,将修睦可能說出口的話打斷,飛快說道:

"父王放心,王妹與我們也是至親,她安安分分不主動挑事,我二人自不會尋她的麻煩!"

不管修睦作何想,修何肯定不希望修睦拿到王位之後斬除柘姬,他還想借柘姬之手重振旗鼓,徹底扳倒修睦,所以在他自己得勢之前,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修睦對柘姬動手的。

修睦雖然心頭不悅,但這種情況下,他也還是知道要以大局為重,先穩住蠻王,等他真正拿到大權之後如何,還不是他說了算?所以在修何話音落下之後,他沒有出言反駁,反而跟着點頭附和:

"二弟所言不錯,還請父王放心。"

蠻王已老,他知道這兩兄弟當着他的面說一套乃是不想讓彼此之間太過難看,但他們背地裏當真作何想,便是他無法管控的了。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事已至此,也沒有再轉圜的餘地了,就算修睦修何兄弟二人心存歹念,他也沒有任何辦法,隻能祈禱柘姬自己能有應對之策。

如果真的能讓他選,他寧願不要博卡今日的昌隆,隻願這小小的一方天地,還是十多年前那樣蕩滌人心的淨土。他懷念博卡還未崛起的時候,阖家歡樂,沒有那麽多的争鬥,沒有兄弟反目,親族成仇。

蠻王悲從中來,淚眼昏花,顫着手在那傳位的诏書上寫下了修睦的名字。

柘姬領着十五萬大軍橫穿草原回到博卡的時候,王宮內外全都戒嚴,她剛一靠近,便被王宮外的守衛攔了下來。

柘姬眉頭一皺,目光冷厲,一見此景,心知王宮內已生變故,縱然她走前曾留了部分親兵看守蠻王寝宮,但整整半個月的時間,修何修睦兄弟二人必定找到法子破除了她布下的封鎖。

她心裏焦急,面上便更加兇煞,目光掃過那衛兵的臉龐,直叫此人渾身一個哆嗦,倉惶跪地,喚了一聲"殿下"。

"怎麽回事?"

她寒着臉問道。

但那衛兵卻隻戰戰兢兢地跪着,嘴裏不能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哈哈哈......王妹,戒驕戒躁啊戒驕戒躁,你這個樣子,可會讓咱們的士兵們感到害怕呀!将憤恨遷怒于無辜之人,有辱咱們王室之風啊!"

在衛兵渾身發顫,幾乎崩潰之際,修睦的聲音從王宮裏傳出來,修何跟在他身邊,落後一步,在這二人身後,還跟着長長的一衆王宮禁衛。

看到這幕景象,柘姬已明白是怎麽回事了。

顯然,修睦已經拿到了調遣王宮禁軍的兵權,而這項權利,僅蠻王可以擁有。

不管他用了什麽手段,總之,他已經得到了蠻王的傳位,是新一任的蠻王了,擁有調遣王宮禁軍的權力。

博卡王宮有禁軍十萬,加上修睦和修何各自豢養的私兵,加起來共計二十餘萬,而且修睦已經拿到了王權,整個王宮以及博卡民意都更傾向于支持修睦,柘姬舉兵與修睦對抗,便是謀反。

形勢對柘姬極為不利,雖然她有實力領兵直接攻打王宮,但蠻王的性命還在修睦修何兩兄弟手中,她早先已做過決定,在父親仙逝之前,她不會用武力解決矛盾,縱然修睦修何兩兄弟狼心狗肺,但畢竟是蠻王的兒子,他就算恨他們,若得知他們出事,也還是會傷心。

柘姬其實并不在意眼下局勢如何,她既然下定決心離開草原去邢北關,找來雲煙,心裏就已經做好了這樣的準備,修睦修何兩兄弟無論如何不敢弑父,這是草原人的底線,所以柘姬在确定蠻王雖然病重,卻還能勉強支撐一段時間時,才敢暫且離開博卡,領兵出征。

眼前發生的一切,沒有超乎她的意料。

老蠻王已經病重垂危,時日無多了,再留這兄弟二人多嚣張些時日,也于事無礙,以修睦的能力,他能做到的程度,可想而知。

"王兄志得意滿,得償所願,王妹便在此恭賀王兄!"

柘姬唇角一撇,眼露譏嘲。

修睦一點都不介意柘姬的态度,他現在大權在握,感覺柘姬的生死完全由自己掌控,心态飄然,即便柘姬與他冷眼相對,他也沒有了往日的嫉恨和憤怒,聽聞柘姬譏嘲之言,他卻哈哈一笑,顯得極為大氣爽朗:

"孤有今日,也少不得王妹的功勞!"

說到最後幾個字,修睦唇角一勾,眼裏隐有殺意,但很快便又将那一抹兇戾之色散去,半分沒有表露出來。雖然還沒有舉行易位大殿,但他已經自稱為孤,顯得迫不及待又格外嚣張。

柘姬瞥了他一眼,沒有在這件事上與他糾纏,隻道:

"父王現下如何了?"

修睦早知她會問及蠻王,便道:

"父王當然無恙,正在寝宮內休息。"

柘姬聞言,垂下眉眼,不欲再與修睦多言,擡步便要朝蠻王寝宮去。

修睦胳膊一探,擋在柘姬前行之路上,兩眼之中隐隐泛着寒光,明知故問:

"王妹此去作何?父王剛剛歇下,還是莫要打擾的好。"

柘姬停下腳步,眉眼一斜,眼中寒光如瀑,修睦一而再再而三挑釁,得寸進尺,已經觸到她的底線,當真以為她無可奈何?

修睦被柘姬這目光一掃,頓時勾起了深埋于心的恐懼,下意識地背脊一涼。但他又很快想到自己現在已經是新的蠻王了,整個博卡一族的人都要聽從他的調遣,柘姬再如何強大,隻要她不敢當衆動武,便是一隻紙老虎,不足為懼。

故而,修睦沉下心,挺直了腰背,第一次直視着柘姬的眼睛,鼓足勇氣瞪了回去。

柘姬唇角一勾,笑意冷峻,隐有一抹森然意味:

"我給王兄一個忠告,做人,還是低調一點才好。"

修睦喉頭一動,嫉恨之心再起,幾乎一瞬間就讓那憤怒的火焰沖破了他的隐忍和假意的仁善。他已經是蠻王了,大權在握,憑什麽柘姬還能用這樣的态度和他說話?她這是在頂撞君王,是在以下犯上!

他憤恨極了,上前一步就想去擒柘姬的喉嚨,要将她碎屍萬段置于死地!

但在他一步邁出之後,柘姬卻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的手腕,用力一掰,修睦臉色急變,尖銳的疼痛從手腕之處傳來,叫他一瞬間就臉色煞白。

他咬牙切齒,正要憤聲怒罵,忽然宮中傳來一聲驚惶的尖叫,紛亂的腳步聲此起彼伏,有衛兵快速上前,在修睦身邊停下來。但見眼前形勢,衛兵那原本已到嘴邊的話像是被扼在喉嚨裏似的,戛然而止。

柘姬适時松開修睦的手,修睦得以踉跄退後,他瞪圓了眼睛,驚怒地瞪了那衛兵一眼,感覺自己在下人面前顏面掃地,他惱羞成怒地斷喝:

"什麽事?!"

衛兵渾身一顫,噗通一聲跪在地上,神态倉惶地禀報:

"禀報陛下,小王子和王妃被人抓走了!"

既然修睦成了新的蠻王,那麽他的兒子和他的妻子,便是博卡新的王子和王妃。

"你說什麽?!!"

修睦聞言臉色急變,惶急之下甚至顧不得手腕處針紮似的疼痛,他一把抓起了那衛兵的衣領,扯着他的衣服憤怒至極地咆哮:

"怎麽會被抓走?是誰抓的?!衛兵都在幹什麽?!"

前來禀報事态的衛兵吓得渾身打着哆嗦,但要他回答這幾個問題,卻是強人所難了。驚懼之下,他隻能勉強回答:

"回、回禀陛下,來人武功高強,守衛小殿下寝宮的衛兵根本不是對手......"

"廢物!"

修睦暴怒,用力将此人扔回地上。

跟在修睦身側的修何擡了擡眼,視線飛快掃過柘姬似笑非笑的臉孔,又很快将視線垂落下去,心中已有計較,明白是柘姬派遣的人手。

想來柘姬在離開之前早就做了布置,雖然耗費了一些手腳,且手段的确下作了些,但修睦不仁不義不孝在先,她又何須再顧慮達到目的的方式呢?

而且她心中也有底線,不到萬不得已,也不會這麽做。

"王兄何必如此焦躁?需知要戒驕戒躁啊戒驕戒躁,你這個樣子,可會讓咱們的士兵們感到害怕呀!将憤恨遷怒于無辜之人,有辱咱們王室之風啊!"

柘姬好整以暇,從容不迫地将雙臂環抱在胸前,臉上帶着笑意,眼中卻極為冷厲,将修睦曾說過的話将複述一遍,嘲諷之意不加收斂。

修睦心頭急跳,在短暫的驚怒之後,他也很快回過神來,在這種時候,柘姬表現出這樣的态度,顯然是與此事脫不了幹系。他扔下那名衛兵,轉而怒目瞪着柘姬,惡狠狠地質詢:

"是你再搞鬼對不對?!立馬把我妻兒放了!不然我定要将你千刀萬剮!"

事到如今,他也不想再和柘姬演那一出兄友妹恭的戲碼,他隻想将柘姬一刀兩斷,讓這個過分聰明的女人不要出現在自己的視線裏。

柘姬勾起唇角,面露冷笑,對修睦激怒的言語不以為意:

"王兄合該了解我的性情,既然知道人是我抓的,哪有輕易放走的道理?我勸王兄此番莫再阻我去路,否則小心聽到什麽不好的消息。"

修睦臉色绛紫,氣得幾乎發瘋:

"你這個蛇蠍之心的女人!"

修何從始至終不發一言,修睦這些年雖然在外面花天酒地,但卻隻有一個不足三歲的兒子,這是他的軟肋。

見修睦如此暴躁,柘姬卻格外雲淡風輕,面不改色地回答:

"是,我是蛇蠍之心,然則你們兩個背地裏用了什麽手段,你我心知肚明,誰又當真良善?"

柘姬鑿鑿的言語讓修睦沒辦法反駁,他咬牙切齒,恨不能将眼前這女人生啖其肉,但最終,思量到自家幼兒還在柘姬手中,他便不敢真正将柘姬逼急了,隻得咬緊牙關,憤而不甘地低吼:

"讓她進去!"

蠻王已經性命垂危,就算柘姬帶來了北辰國的良醫,想必也沒有回天之機,讓柘姬去見一見老蠻王,對他而言也構不成威脅。

柘姬冷哼一聲,領着軍隊要向前行,修睦卻将她身後的大軍攔下,眼露警告之意地看着她:

"他們必須留下。"

柘姬有大軍在手,若以王宮為據點駐紮,以柘姬的帶兵之才,他想從柘姬手中讨到好,斷然不易。所以,他不會讓柘姬領着兵馬進入王宮。

柘姬眼中透出冷笑,卻沒有堅持,隻帶了雲煙及手下幾個得力侍從,從容不迫地穿過衛兵的防線,朝王宮深處走去。

她不能在這時候與修睦硬争,這個冷血無情自私自利的小人,能将刀口壓在生父喉頭,又哪裏能期望他與自己的兒子感情多麽深厚。現在能以其子的性命脅迫,是還未觸犯他的底線,如果她真要将大軍帶進皇宮,保不準此人會不會狗急跳牆。

比起同兄弟争權,柘姬此時更想确認父親安然無恙。

當她領着人從修睦身側走過之時,後者眼瞳忽而一縮,視線凝固在柘姬身側的雲煙身上。

方才他一直警惕着柘姬身後的大軍,唯恐柘姬一言不合不再顧忌蠻王的性命,要舉兵謀反,眼下事态壓了下去,他才注意到跟在柘姬身邊的人。

北辰國人的長相與蠻人有着很大的區別,相比于蠻族的粗犷,北辰國不論男性還是女性都長得更加精致細膩,雲煙的容貌即便在北辰國中也是少有的天姿國色,比修睦寝宮裏那幾個從北辰邊境俘虜而來的尋常女性而言簡直如同仙女下凡。

修睦的目光一瞬間就被她吸引過去,并且再難挪開。

他下意識地上前一步,奈何柘姬身側的侍從将柘姬與雲煙二人護在中間,柘姬領着雲煙穿行而過,很快就消失在回廊盡頭。

"想必此女就是柘姬這一次去北辰國帶來的醫師。"

修何哪裏看不出修睦的心思,他心裏冷嗤一聲,修睦當真愚蠢得令人難以置信,他自己的兒子還被柘姬拿捏在手,表面上看起來他已經大權在握,好像亂事已定了,他便又打起了柘姬身邊那北辰國女子的主意,簡直愚不可及。

但他自不會将修睦的心思點破,修睦如此愚蠢,也讓他心裏稍稍松了一口氣,對付一個蠢材總比對付柘姬要來得輕松得多。

聽聞修何之言,修睦喉頭微動,沉吟片刻,并未言說什麽。

他下令讓禁軍将王宮團團圍住,不準柘姬離開蠻王寝宮半步,至于柘姬留在宮外的人馬,他也沒有強行驅逐,趁着這段時間,他要去暗中調查一下柘姬究竟将他的妻兒抓到什麽地方去了,他想趕在蠻王死前,将自己的兒子找回來。

修何冷漠地瞥了一眼修睦的背影,唇角勾起一絲冷笑,暗道修睦蠢笨,今日大好時機,還有蠻王的性命抓在手裏,修睦都沒有徹底除掉柘姬,那修睦之後再想有所建樹,便是癡人說夢了。

雲煙跟在柘姬身後走進王宮,臉上的神情從始至終沒有太大的波動,縱然親眼見了一場王家內鬥,她也氣定神閑就當是觀了一場精彩紛呈的大戲。

"你就不害怕嗎?"

柘姬斜眸瞅了一眼雲煙,輕聲問道。

雲煙聞言,抿唇一笑,笑容清淺,卻令人賞心悅目:

"為何要怕?我已身在敵營,是死是活聽天由命,又有何懼?"

柘姬的目光落在雲煙微微帶笑的臉龐,瞳眸輕輕閃爍一下,随後瞥開視線:

"你是我請來給父親治病的,隻要我還活着,你就不會有事。"

雲煙垂眸咯咯笑起來,不以為意地背起雙手,步履輕盈:

"就算你死了,我也能設法出去,至少你那個王兄,隻要他打我的主意,那他手裏再多兵權,也沒有用。"

柘姬薄唇一抿,眼睑微顫,修睦不知死活,若他真的敢招惹雲煙,結局如何,她還真的不好說。

兩人走進蠻王寝宮,宮內很安靜,侍從全都緘默地守在宮外,比起他們守衛蠻王安危的職責,他們此刻看起來更像是在監視着老蠻王。柘姬的目光越來越冷,她先雲煙一步進入寝殿之中,朝卧躺于床的老蠻王走過去,同時口中喚了一聲:

"父王,我回來了。"

卧榻上的老蠻王聽聞柘姬之聲,頓時老淚縱橫,他蒼老的五指緊緊攀住床沿,掙紮着想從床鋪上坐起來,柘姬鼻頭一酸,快步走上前去,扶住老蠻王的肩膀,讓他得以在自己身上借力。

老蠻王靠着柘姬的胳膊起身,混濁的眼淚順着眼角流淌下來,嗚嗚咽咽地說着:

"父王對不起你......"

他原本想更改舊制,讓自己最出息又孝順的女兒繼承王位,但更改舊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王宮中反對之聲很高,柘姬幼時之所以會去角鬥場搏出一番天地,也是因為她自由喜好戎馬征戰,兵法韬略,卻因為身子孱弱,極易得病,被兩個兄長嘲笑該去草原上牧羊。

柘姬心有不甘,一怒之下放棄錦衣玉食的生活,苦練武功,進入角鬥場中浴血而戰,加之其身為王女的尊貴身份,徹底壓住了博卡族內女不當武的聲音。

更改舊制卻非蠻王一人之事,柘姬再如何出衆,在衆臣眼中,她也隻能為臣,不能為君。這也是為什麽,修睦與修何二人強迫老蠻王手書傳位之诏後,王宮內大臣們的立場就飛快倒向修睦的原因。

老蠻王沒能撐到變法成功,就被修睦修何二人聯手将他的行動破壞,同時他也因為突發重疾,拖垮了身體,讓他再也沒有第二次革新的機會了。

"王兄狼子野心,不擇手段,與父王何幹?"

柘姬爽直地安撫老蠻王的情緒,她輕輕拍了拍老蠻王的後背,替其順了順氣,這才又道:

"我從北辰請了個醫術高超的大夫來,且讓她替父王診治一番。"

言罷,她擡頭看向雲煙,示意她到床邊來。

雲煙款款上前,在老蠻王面前福身一拜:

"北辰醫女雲煙,見過蠻王。"

蠻王視線混濁,并不能看清雲煙的樣子,但他能聽懂北辰國的話,本想說自己已經病入膏肓,即便請了大夫看診,也不會有什麽效用,但這是柘姬一番心意,他自不好拒絕,便言:

"勞煩醫師。"

雲煙替老蠻王搭脈,片刻之後,眉頭微蹙,眼裏有暗芒微微閃爍,柘姬很快注意到她的神情,頓時心頭一緊,問道:

"如何?"

雲煙撤手,沒有立即回答,轉而又掀開老蠻王的雙眼,看了看眼睛裏混混沌沌的紋路,這才回答:

"蠻王陛下身體虧損嚴重,待會兒我替陛下施針,安心定神。"

她沒有再多說什麽,柘姬卻已預感到不妙,她臉色微沉,但此時老蠻王當面,她也不好細問,便應了雲煙之言。

柘姬與雲煙合力扶着老蠻王躺下,雲煙從柘姬的侍從手中接過自己被扣留的藥箱,取出銀針。

她将那一根細長的銀針刺入老蠻王頭上的穴位,看得柘姬眼皮一跳,心驚膽戰。銀針刺下之後不久,老蠻王的意識便恍惚起來,很快,兩眼一閉,昏睡過去。

柘姬大驚失色,急怒地壓低了聲音質問雲煙:

"你剛才做了什麽?!"

雲煙斜眸瞥了她一眼,不鹹不淡地回答:

"蠻王陛下近些日子以來雖然卧病于榻,但他勞心勞神,并未真正休息好過,所以精力耗盡,他每清醒一刻,都在消耗所剩無多的壽元,這種時候,讓他好好睡上一覺,才是最好的溫養之法。"

聽了雲煙的解釋,柘姬心頭稍安,但她緊鎖的眉頭并未松開,臉色依舊沉重,又問:

"父王的病怎麽樣了?還有沒有辦法救治?"

正替蠻王施針的雲煙眉目微垂:

"若我每日替其施針,配合湯藥溫養,可續命三個月。"

老蠻王已油盡燈枯,常年勞心勞神憂心政務讓他的身體每況愈下,這一次的重病隻是一個引子,将埋藏在他身體內的舊疾全部牽扯出來,本該在病發之時就一命嗚呼,好在柘姬發現及時,遣了醫者救治,才能穩住老蠻王的病情,拖到雲煙來看。

三個月。

這個數字,已經比柘姬預計的好上太多。她心情沉重,但如果沒有雲煙,看老蠻王先前的狀态,也許不出十日,他就撐不住了。

柘姬抿緊了唇,看着雲煙正忙碌中的身影,長嘆一聲:

"謝謝你。"

雲煙手上動作一頓,而後擡眸:

"你不用謝我,而且,我還有一事要告訴你,蠻王陛下這病,并非突然爆發,而是有人暗中作祟。"

此言一出,柘姬頓時驚愕,她猛地站起身,兩眼之中爆發奪目的精芒,她怒目瞪視着雲煙,低喝道:

"此言何意?!"

雲煙聳了聳肩,直言不諱: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有人暗中謀害蠻王,在膳食中做了手腳,不然你以為,為什麽一切都發生得那麽湊巧?"

原本雲煙心裏隻是有所懷疑,畢竟柘姬進攻邢北關的過程實在太過順利,就像有人在背後順水推舟。然則她剛才替老蠻王把脈,由蠻王的脈象來看,他的病是由于膳食不當,寒熱沖突,體虛過補所致,如果說一個巧合是巧合,那巧合都連在一起,就是必然了。

她斜眼看着柘姬,問道:

"給你提供邢北關布防情報的,是什麽人?"

柘姬臉色連連變幻,她不愚蠢,雲煙一提,她就明白了雲煙的意思。她隻是震驚,那人的手當真能伸這麽遠,竟到達蠻族腹地,能操控博卡一族的命運?

柘姬沒有第一時間回答,雲煙也沒有催促,她心裏隐約有一個答案,不管柘姬回答與否,她都有自己的猜測,隻不過,若柘姬給她一個答案,她能根據柘姬所言,做出更加精确的判斷罷了。

過了好一會兒,柘姬才攥緊雙拳,冷然回答:

"是玄鶴。"

雲煙繼續給老蠻王施針,聞言又瞥了柘姬一眼,嘴裏呵的發出一聲輕笑,一副"讓你不好好與我合作,要急功近利,與虎謀皮"袖手旁觀的樣子。

柘姬很是難堪,她沉着臉,眼中神光忽明忽暗,讓人看不真切她心裏在想些什麽。

又過了約摸小半個時辰,雲煙将紮在老蠻王身上的銀針全部取下來,用燭火炙烤之後再收撿起來,柘姬這時候才又問了一句:

"能不能查一查是誰在背後動的手腳?"

她還是有些難以置信,覺得北辰賀的手能伸向博卡內部,而且直入蠻王身側,簡直不可思議,但不論修睦或者修何,都沒有這樣的心胸,若當真如此,隻會讓她心底發寒,思量起先前與玄鶴之間立下的約定是否值得,要不要重新考慮。

原本對北辰而言,蠻人是虎狼,對北辰境虎視眈眈,在邢北關重将逐一隕落之際,随時可能驅策數十萬兵馬南下,踐踏北辰土地。

但若北辰賀拿捏了她的命脈,那獵人與獵物之間的身份就要轉換過來,不等她對北辰的土地生出野心,就先要防備北辰賀會否打起草原的主意。

雲煙将銀針收好,輕笑一聲,回答:

"王女殿下,這裏是草原,要調查是誰人作祟,又是誰在算計你,難道不該是你自己的事情?"

柘姬被雲煙一噎,臉色雖沉,卻無法出言反駁。

她立即命令侍從調查此前老蠻王病發之時,接觸過老蠻王餐食的下人,雲煙見她如此,隻搖了搖頭不置一言,在她看來,事情已經過了那麽久,若真是北辰賀在背後搗鬼,那他決然不會留下任何證據,就算有人涉足,那也必定被清理幹淨,找不到什麽線索了。

事情也正如雲煙所料,柘姬命人暗查,修睦為防變故多加攔阻,最終好不容易探查到的幾個有關之人,皆在數日之間莫名其妙地死去了,柘姬無奈之下,不得不停止追查,一心留在王宮中陪伴老蠻王。

對于柘姬這份孝心,雲煙倒是頗為感觸,她想起林傲雪雙親早亡,獨身一人艱辛地活在世間,就覺得心裏酸酸澀澀,疼惜之情充溢胸懷。

她離開邢北關已有好幾日了,與林傲雪分別時,那人騎在馬背上,眼裏隐忍又委屈的神情好似猶在眼前,叫她心窩裏綿綿軟軟,疼痛不劇烈,卻如跗骨之蛆,不可拔除。

她心心念念的郎君其實是個容易哭鼻子的小女孩,除下那外表兇神惡煞的僞裝,林傲雪的內心敏感又脆弱,極易惹人心疼,她這一走,林傲雪在邢北關又是一個人了。

也不知林傲雪見到她留下的書信沒有,她希望林傲雪能留在邢北關好好休養生息,北辰隆即将失勢,北辰賀務必會将目光落在邢北關幾個新出頭的将領身上,其中最耀眼的那一個,無疑就是林傲雪。

她心裏有些擔心,若北辰賀将主意打在林傲雪身上,那人必然又是風裏雨裏,難免受到傷害。但好在邢北關還有裴青,北辰隆受創,最受重視的兵将便是林傲雪和裴青,林傲雪若見了她的信,就該和裴青彼此接洽了,兩人彼此協作,總比林傲雪孤身一人要好上許多。

雲煙輕聲一嘆,她離開邢北關來到草原之後從容不迫的心境在想起林傲雪的那一刻又波動起來,隻要一想起林傲雪,她就恨不得立即插上翅膀飛回邢北關,但理想和現實之間總有難以跨越的天塹,不管是她還是林傲雪,都不得不學會理智與成熟。

【GL】將軍說她不娶妻 - 沐楓輕年(完结)Where stories live. Discover n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