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再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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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接到從前線傳來的戰報,南部軍隊領軍之将郭雲志在宜平一戰之中墜入護城河, 下落不明, 生死不知, 宜平派出千餘人搜尋其人下落, 想必要不了多久, 就能将他俘虜。而他所領的十萬南部大軍,經由宜平一戰竟直接耗損三萬餘, 敗退六萬兵馬,狼狽不堪。

皇帝龍顏大怒, 于早朝上當衆叱罵北辰隆自私自利, 而自己多年以來養虎為患,早該在北辰隆勢力起來之前将其拔除。

北辰隆無疑已經成為皇帝的眼中釘肉中刺, 一日不除,其心難安。

眼看南部軍隊敗退,就算再繼續北上, 戰果想必也不盡如人意,不僅兵馬數量不及北境大軍, 連單兵作戰能力也差了一大截。殿前衆臣紛紛谏言, 其中有說要向北辰隆示好,緩和雙方關系的, 皇帝聞言即怒,毫不猶豫擡手摘了此人官帽,壓入天牢。

殿上衆臣面面相觑,一個個噤如寒蟬, 若此時他們還看不清形勢,不明白皇帝對北辰隆的忌憚和憎恨,妄圖攪混水和稀泥,便是自己愚蠢,怪不得被皇帝殺頭了。

就在衆人沉默,戰戰兢兢之時,殿首宗親王上前一步,躬身朝皇帝一拜,言道:

"皇兄且聽臣弟一言,北辰隆盤踞于北境時日已久,勢力渾厚,統領北境三十萬兵馬,僅十萬餘衆南部駐軍要讨伐北辰隆實在艱難,然則陛下已無法抽調更多人手,不若下令征兵,以陛下之威,號召百姓一同抗擊叛軍,征收二十萬兵馬,想必不是難事。"

"屆時再從京城抽出五萬精兵,讓四方郡城,各出一萬兵馬,同時北上,連同南部敗軍,合計約五十萬雄獅,大軍壓境,以彰陛下君威,北辰隆與其區區三十萬北境駐軍又何在話下?"

北辰賀一開口,語驚四座。

他的目光不可謂不遠,心也是極狠的,既然要打,就幹脆打一場大仗,一次召集五十萬兵馬,是北辰國歷史上多年未曾見過的壯舉,相當于舉國之力,對抗北辰隆。

北辰賀一番話說完,最先對他提出異議的乃是京城禁軍都統,周弘武。

周弘武上前一步,眉頭緊皺,反駁道:

"宗親王殿下所言看似壯闊,然則根本不切實際,且不說從四方郡城抽調守城之軍需要耗費多少時間,就征兵一事便困難重重,二十萬大軍豈是說征就能征的?再者,從京城抽調五萬精兵,乃是變相削弱京城城防,宗親王殿下置陛下安危于何地?"

北辰賀臉上露出一抹冷笑,轉而看向周弘武,眼中暗藏精芒,言道:

"北辰隆遠在北境,要想進犯京城還沒那個能耐,京中又有什麽人敢對陛下不利?周都統在此危言聳聽,就不怕陛下治你的罪?"

周弘武臉色一變,被北辰賀反将一軍,頓時說不出話來。殿上其餘大臣皆垂着頭,神仙打架,他們這些尋常小官,不敢言語。

北辰賀唇角一勾,兩眼微微眯起,笑容冷峻而張狂:

"陛下乃一國之君,薄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陛下為北辰天下百姓殚精竭慮,為江山社稷費盡苦心,而今國難當頭,陛下要從這百姓與各大郡城當中抽調人手,他們豈敢不從?"

北辰賀話音一落,龍椅上的皇帝眼裏已有了意動之色,卻在此時,殿首丞相上前一步,朝皇帝行禮,而後轉身,又向宗親王一拜,肅整形色,這才言道:

"陛下,殿下,周都統,老臣有一言,還請諸位三思。"

待衆人的目光朝丞相看過去,他才長嘆一聲,繼續說道:

"自前年開始,百姓田中莊家收成便不太理想,加之賦稅逐年增加,民間已有怨聲,今年自年初至今,滴雨未落,許多地方已經開始鬧起災荒,恐怕今年秋收時分,百姓收成會變得非常慘淡,在這樣的情況下強行征兵,恐惹衆怒呀。"

北辰隆的目光掃過丞相蒼老的臉孔,丞相如今已年過七十,為國中三朝元老,是北辰國朝中難得的智者良臣,一心系在黎民百姓,為百姓安生進獻了不少良策。

隻是眼下他的身體每況愈下,今年已有好幾回卧病于床,告假不能上朝,他方才說那一席話,中途就被艱澀的咳嗽聲打斷了兩次,可見其風燭殘年,已是強弩之末,幾近油盡燈枯了。

相比于周弘武的那些話,丞相這段言語倒是更加難以反駁,北辰賀眼中暗藏精芒,心中飛快思量對策。

"丞相大人此言差矣,如今有奸佞之臣禍亂天下,舉兵欲反,北辰隆目無法紀,殺皇子在前,不尊诏令在後,欲在北境自立為王,此時我等不召集兵馬将其鎮壓,待到此人羽翼豐滿,揮師南下,屆時黎民蒼生,又該是何種境況?"

北辰賀看準了丞相最在意百姓疾苦,便抓着這一點繼續言說:

"眼下之苦不過一時,若當真叫北境大軍南下,恐怕禍亂便難以止息了。"

丞相臉色連連變幻,眉頭緊皺,還欲再辯駁一番,卻不料此時皇帝突然低喝一聲:

"夠了!諸位不必再争,宗親王計策不錯,然則百姓疾苦也是事實,朕便下旨,僅征收五萬兵馬,再調五萬京城精兵,令四方郡守各遣三千兵馬充入大軍,共計二十萬,提南部偏将餘鋒為将,讨伐邢北關!"

皇帝一錘定音,當即叫丞相拟了一道懿旨,将旨意傳了下去。

丞相見皇帝心意已決,垂首長嘆,心力交瘁之下,感覺如今政事他已力不從心,不論皇帝也好,宗親王也罷,皆以己身之利為重,而他若不識時務,恐落個晚來蕭瑟的結局。便向皇帝告假說自己近來身體越漸虛乏,想連休幾日,去臨城闵都調養一番。

皇帝也覺得丞相的确已經老了,便也沒有留他,隻道:

"丞相便好好将養,待身體好些了,再上朝也無礙。"

丞相長身一拜,叩謝皇帝隆恩。

待早朝散後,丞相坐轎離開皇宮,讓府中下屬收拾一番,便輕裝簡行去了闵都。

他預感自己已經時日無多,故而需在萬事皆休之前找到當初辭官之人,這一趟若還無法成事,恐怕北辰天下,便當真無藥可救。

皇帝下旨征兵,于短短半個月內,再度召集十萬兵馬,又從京城派出五萬精兵,北上與南部軍隊彙合。

一個月後,二十萬大軍兵臨北境,宜平首當其沖,正如當初齊漠所擔心的那般,宜平意外反水,令南部大軍恨得咬牙切齒,皇帝也已認定齊漠與北辰隆狼狽為奸,一心要将宜平叛軍打壓下去,故而新聚合的二十萬大軍一來,便以雷霆之勢進攻宜平。

齊漠向邢北關尋求支援,北辰隆抽調十萬兵馬,提林傲雪為參将,裴青為主将,一同奔赴宜平,迎接從南面來的二十萬大軍。北辰隆自己則坐鎮邢北關,繼續監察蠻兵動向,謹防蠻族之人在北境兵力薄弱之時趁機偷襲。

行軍途中,裴青與林傲雪商議對策,笑言:

"林參将氣勢如虹,入伍不足兩年,已榮升參将之職,可真是叫人佩服!"

林傲雪虛心,并不驕傲得意,隻道:

"裴将軍過獎了,末将有今日成就,全賴大将軍擡愛,給了末将許多晉升機會。"

裴青搖頭一笑,對林傲雪謙虛之言不以為然,但他也沒有繼續抓着這個話題,轉而言道:

"眼下宜平形勢險峻,二十萬大軍兵臨城下,而我等手中僅得十萬兵馬,加之宜平駐軍三萬,也才十三萬兵卒,相較于中原來的二十萬大軍,人數上劣勢明顯,此戰,林參将可有良策?"

林傲雪眼中露出兩分深思之色,在來之前,她就已經想了一些應對之法,此時裴青問起,她思量再三,斟酌着回答:

"回裴将軍的話,宜平形勢險峻确為事實,然則吾等所領十萬兵馬并非毫無勝算。"

裴青眼裏帶笑:

"哦?還請林參軍莫要藏拙,一談高見。"

裴青的神态一點也沒顯出焦急,反而雲淡風輕,看起來成竹在胸。

他在觀察着林傲雪,林傲雪也不動聲色地觀察着他,她感覺裴青此人并不簡單,他看似莽撞,慣會溜須拍馬,其實胸有溝壑,內蘊豐厚,即便大戰在即,也沒有半分慌張之色,顯然已經有了對策。

林傲雪目光一沉,面上卻露出兩分寡淡的微笑,言道:

"不過淺顯拙見罷了,裴将軍見笑。"

她清了清嗓子,将心中所想撿了中肯地說:

"北境地勢複雜,相較于南部而來大軍,我等對北境的了解更加深入,且齊漠将軍鎮守宜平已逾十年,更是對宜平周遭了如指掌,我等若聯合齊漠将軍一起分析戰況,想必更能找到合理的應對之法。"

"除此之外,南部軍隊北上,軍中補給才是重中之重,他們不若大将軍有北境百姓的支持,末将聽說今年中原內部起了旱災,百姓收成每況愈下,如此一來,皇帝強行征兵,隻會激起民怨。"

"百姓不會主動給軍隊提供糧草,那麽他們的隊伍若沒有來自京城的補給,就算初時如何雄厚,我等隻需扛上一時三刻,盯準對方補給隊伍予以打擊,不與其大軍硬碰,則能以最小的損失,讓南部大軍軍心離散,不攻自破!"

林傲雪所言擲地有聲,裴青眼中暗芒閃爍,待林傲雪說完,他高聲連道三聲好,林傲雪的确是難得一見的将才,兩軍對壘,孰優孰劣,分析得頭頭是道,讓人挑不出錯處。

昔日林傲雪一直在軍中下層,位微言輕,沒有大展拳腳的空間,即便對戰事有自己的想法,也沒有人會主動聆聽,且那時候,就算她發表了對戰局的意見,若能得人欣賞倒也罷了,就怕惹人妒忌,木秀于林風必摧之。

如今她的官位上來了,手裏有了實權,便有了說話的資格,她提出的意見也不會再輕易被人忽略。人隻有在有了足夠的資本時,才能談理想與大業,否則一開始,就隻能做旁人的走卒,無能之人,無自知之明之人,不管遭遇了什麽,都不值得同情。

裴青連連點頭,笑道:

"林參将胸有韬略,難怪大将軍如此看重于你,我等便先去宜平,與齊漠将軍一同商議對策!"

"便依裴将軍所言!"

林傲雪打馬跟上裴青的步伐,二人率領十萬大軍耗費兩個多時辰趕至宜平。

齊漠在城頭相候,等得望眼欲穿,他已經接到前方斥候傳來消息,南部二十萬大軍距離宜平已不足兩百裏,眼看就要抵達,以他宜平區區三萬駐軍,無論如何不能抵擋二十萬大軍鐵蹄,所以北境來援的軍隊是他守城的希望。

三人一同入屋內議事,針對南部二十萬大軍,商議應對之策。

他們在屋中詳盡商議了将近兩個時辰,最終決定在宜平關外百裏處的迎風坡設伏,迎風坡兩側有深山密林,地勢極為險峻,坡上視野良好,相比之下,坡下邊則極為掣肘,是個極佳的伏擊之所。

三人敲定伏擊地點,決心主動出擊,待二十萬大軍一到,便給他們一個迎頭痛擊。

新來的二十萬大軍中,有五萬是新兵,他們數量雖然龐大,但在戰場上能起到的作用遠遠不如一兩萬的精兵,若能利用得好,還能給他們軍中造成騷亂。

所以林傲雪等人所領雖然隻有十萬餘衆,但應對這從京城而來的二十萬大軍,人數上的劣勢的确客觀存在,但也不是勝算全無,他們在城外設伏,将主動權握在自己手中,還能将優勢進一步擴大,争取取得勝果。

林傲雪和裴青所領十萬餘衆連帶宜平原本的三萬兵馬傾巢出動,宜平地處關內,不用擔心蠻人攻城,後方背靠邢北關,所以不用派遣重兵把守,這一點也是宜平的優勢所在。

北境軍隊在迎風坡埋伏了兩天,南部軍隊上一次在宜平吃了敗仗,狼狽而歸,這一回倒顯得小心謹慎了許多,每前行十裏,都要派諸多探子去前邊打探情況,裴青下令讓諸将按兵不動,任由探子從迎風坡過去。

這一步最為關鍵,十萬大軍雖然覓地埋伏起來,但卻不可能憑空消失,探子走過,極易發現他們的蹤跡,一旦被探子驚覺異樣,不管能不能在探子放出消息之前将其格殺,都會打草驚蛇,屆時再發動攻擊,效果将大打折扣。

所以他們也是在賭,賭從南部軍隊放出來的斥候不能找到他們,若無奈被發現了,提前發動攻擊,倒也并非不可。

好在,南部斥候對宜平外的地界并不熟悉,上回他們敗退之後,短時間內根本不敢進一步接近宜平,所以也沒來得及探索周邊環境,齊漠将軍隊化整為零,三五人一個小隊,零零散散地隐匿在叢林之間,尋了不已被人發現的角落躲藏起來,斥候從中路過,并未覺出異樣。

很快,斥候回程複命,南部二十萬大軍再次開撥,小心翼翼地走向迎風坡,坡上道路不寬,大軍被迫收窄,林傲雪等衆則在暗處估量着南部大軍進入埋伏的時間,當那二十萬大軍前面半截進入埋伏的地段,後面還拖着約十二三萬兵馬,裴青一聲令下,埋伏在叢林中的士兵沖殺上去,瞬間将南部軍隊砍作兩截。

此前吃過敗仗的南部士兵有如驚弓之鳥,散成一盤散沙。

戰事一發,林傲雪和裴青也分作兩路,林傲雪負責截斷南部軍并封鎖撤退的線路,裴青則領着大軍以最快的速度削弱已入埋伏的南部大軍。

林傲雪沖入重圍,看準了領兵之将,一人一騎沖入敵軍之中,身後領着一萬兵馬,化作一把尖刀,猛然刺入敵營,南部大軍應對不及,率兵之将餘鋒面露倉惶,才殺兩個邢北軍士兵,林傲雪便已沖到近前。

餘鋒匆忙穩住陣腳,大喝一聲莫慌,遂與林傲雪交起手來,被截斷的南部大軍分作兩股,一股在前,一股在後,前方兵荒馬亂,遭了林傲雪等人事先備好的埋伏,于亂箭之中死了不少人,兵力迅速削弱,一番絞殺下來,已有數千人埋骨迎風坡。

後方半截隊伍調整勢态,欲再上前,解救被困大軍。

奈何迎風坡地勢高且狹,坡上作戰極為困難,坡上又有流矢朝坡下亂放,齊漠的箭法出奇的好,坡下援軍稍靠近一些,便能被他一箭射殺。坡下大隊沒行進幾丈,便被密密麻麻的亂箭逼退,幾次三番下來,死在箭下的人已逾千數。

而被困在坡上的幾萬人被整個包了餃子,林傲雪等人一開始就沒打算一次性清剿南部的二十萬大軍,這對他們而言不太現實,便商議好了,借助迎風坡的地勢,将敵方軍隊斷成兩截,隻拿下其中數萬人馬,也是一場大勝。

被截斷的隊伍中士兵倉惶抱團,欲突出重圍,卻在破圍過程中死傷慘重。

餘鋒身處亂軍之中,眼看己方陣勢已經完全被破,坡下軍隊要想突破箭陣趕來支援,至少需要一炷香的時間,而這一炷香裏,恐怕坡上的人在邢北關駐軍絞殺之下,剩不下半數了。

他用力将林傲雪震退兩步,高聲下令回撤,而後不再理會林傲雪,欲率領坡上殘兵朝坡下回撤,然則林傲雪卻不肯放手,他一退,林傲雪立即咬上來,氣勢洶洶,餘鋒不得不直面林傲雪,他的沖勢被林傲雪阻斷,身後衆多兵馬又死了不少。

林傲雪看準機會,一槍‖刺傷了餘鋒坐下戰馬的膝蓋,那馬慘烈地嘶鳴一聲,猛然跪地,餘鋒狼狽地跌下馬來,林傲雪又是一槍挑過去,槍尖穿透了餘鋒的胸口,林傲雪眼中精芒大放,暴喝一聲:

"将已伏誅,降者不殺!"

餘鋒一死,南部之軍更加慌亂,那坡上由齊漠所領的兩萬弓箭手帶足了箭矢,坡下十餘萬兵馬根本無法馳援,他們眼見大勢已去,更加不敢上前,領兵的副将強作鎮定,下令撤兵。

這軍中走在後邊的将近半數都是新兵,哪裏見過這等陣仗,眼看死的人越來越多,他們越來越驚慌失措,當副将大喝撤軍,這些新兵一個比一個跑得快,隊伍亂做一團,半點作戰之能也沒有。

坡下大軍一撤,坡上之人便沒了退路,南部士兵經歷過一次慘敗,第二次則更加沒有抵抗的勇氣,在林傲雪喊出那句"将已伏誅"之時,便有不少士卒丢盔棄甲。

除了戰死的一萬多人與趁亂跑走的幾千人外,餘下約有五萬人馬全部棄刃投降投降,負隅頑抗者悉數被邢北軍斬殺。

邢北軍連打兩場大勝仗,這一次更是直接俘虜南部将士五萬餘,不僅充盈了邢北軍的兵力,更是極大地打擊了讨伐軍的信心,讓邢北關大軍士氣空前高漲。

戰後例行打掃戰場,林傲雪所領的一萬尖兵死了七八百,裴青的隊伍裏也有兩千餘人戰死,但相比于南部大軍的傷亡,他們這一次的戰績依舊輝煌。

裴青哈哈大笑,直道此戰打得痛快,林傲雪卻隻搖了搖頭,沒有過多激動的表現。

戰場向來殘酷,每一次兩軍對壘,都會死去許許多多的人,這些人中,也許家中有嬌妻留守,有稚童等候,也有風燭殘年的老人,在每一次戰争時都提心吊膽,等待自家小娃得勝歸來。

以前打蠻子的時候,至少還有家國之恨可以讓将士們心中撐着一股氣勁,然則王土之上內鬥,卻讓人格外心寒。

每一個死去的人,都曾經是他們的同胞,這些最卑微的小卒用他們的鮮血鋪就了一個又一個野心勃勃的上位者的通天之路。他們沒有選擇,沒有立場,隻能服從,這是一個士兵的榮耀,卻也是士兵的悲哀。

林傲雪心情沉重,并沒有大勝而歸的喜悅,她腳下所踏的這片土地,已浸染了無數國人的鮮血,鋪了一層厚厚的屍骨。

從古到今,帝王将相,一将功成萬骨枯。

戰場清掃結束之後,他們領着五萬降兵回到宜平,做了短暫的交接,宜平的三萬駐軍在這一次的戰事中依舊沒有遭到太嚴重的打擊,他們派出的兩萬弓箭手隻戰損不足百人,齊漠很高興,心神振奮。

接連兩場大勝讓他心裏漸漸有了些別的想法,也覺得當今天下,或許投靠北辰隆,才是唯一的出路。

林傲雪和裴青将戰俘禁在宜平,并未立即返回邢北關,而是在宜平繼續守了五天,落敗逃竄的南部大軍沒有卷土重來,裴青這才讓林傲雪帶領三萬兵馬,将宜平城內的降兵分為數批遣送回邢北關。

林傲雪依言招辦,先點了一萬降兵,由三人押送一人,将降兵送到邢北關,随後又再領着隊伍往返于邢北關和宜平。

北辰隆再一次獲悉林傲雪和裴青二人在宜平城外大勝,極為高興,很快命人将林傲雪帶回來的降兵打散了編排進營中隊伍,多餘的人馬則遣送去鄱岩和銘峥,經此兩戰,北境兵力大增,算上先前與蠻兵對壘時的損耗,整個北境已有三十五萬兵馬。

林傲雪回到邢北關後,心裏萦繞的那股沉重之感漸漸散了,她無奈一嘆,這些事情是以她眼下的力量無法改變的,人生在世,不得不承受某些痛苦,生老病死,天災人禍,這些都不是她能決定的。

而她能做的,便是在這亂世之下保全自己,保護她想保護的人。

她又想見雲煙了。

她此行押送的是最後一批降兵,邢北關已遙遙在望,這一次任務結束之後,再請個假去看雲煙吧。

戰場太過殘酷,她該珍惜這得來不易的緣分,在自己能力範圍之內,多陪陪雲煙,與雲煙說說話,講一講她心裏難過的,開心的事情,她已經沒有什麽可以放心傾訴的人了。

林傲雪吸了吸鼻子,哂笑自己忽然便感性起來,眷戀于雲煙給她的溫暖。

身在戰場,心有挂念,這樣的感覺,還不賴。

大軍平穩前行,成功于日落時分抵達邢北關,守關的士兵見林傲雪來,紛紛笑臉相迎,高聲喚着林參将,對林傲雪極為欽佩。

傳令兵很快将消息送到北辰隆桌案前,北辰隆很高興,下令讓林傲雪先好好休整,餘下時間自由安排,待明日再來述職。

林傲雪便趁着天色未晚,離開軍營去了邢北集市。

醫館一如往常人來人往,雲煙醫術高超,所請的醫師也頗具名望,煙雪醫堂自初春開館以來,短短幾個月的時間便獲得了極好的口碑,越來越多的人知曉雲煙,不是因為她以往煙雨樓頭牌的身份,而是作為一個醫者,獲得了邢北關老幼婦孺的一致稱贊。

林傲雪來的時候,煙雪醫堂外邊圍了不少人,林傲雪走過去,站在人群外邊朝內張望,便見一對夫婦在醫館中抱着個月大的孩子拉着雲煙道謝,說是他們家小孩出生的時候不知因何緣故氣息微弱,渾身青紫,眼看就要夭折。

卻是因為聽人說市集上新開的醫館有個妙手回春的女醫師,便匆匆着人來将雲煙請了去,雲煙開了一副藥,又在夫妻二人驚恐的目光中給剛出生的孩子施了兩針,結果那小孩竟奇跡般地好轉過來,不過數個時辰,就恢複了尋常嬰孩的狀态。

這夫妻二人哪裏見過那麽美貌的姑娘,又因雲煙醫術高絕,直道雲煙是天上下凡的活菩薩,抱着孩子對雲煙又哭又拜,四周圍觀之人紛紛叫好,一邊拍手,一邊點頭高聲稱贊着。

林傲雪雙手環抱在胸前,站在醫館外,露在面具外的半邊臉孔不由自主地松緩下來,情不自禁地露出兩分笑意,那極致溫柔的神情,仿佛有水潤的柔情從她的眼中流淌出來。

愛情說起來簡單,唯身在其中的兩人最懵懂。

它最好的狀态就是兩人彼此欣賞,各自身上都有令對方着迷的光芒,她們之間不是相互索求,也不是窮困潦倒之人汲取對方身上殘餘的溫暖,而是心心相印,明白對方是紮根在自己心裏的一棵樹,不懼艱難險阻,總能向着光芒照耀的地方努力生長。

因為有對方存在,所以她們才能成長,才能努力尋求希望,讓各自都能成為更好的自己,向往明日的朝陽。

身在人群之中的雲煙好像心有所感,忽然擡起頭來,目光穿過茫茫人海,一瞬間就落在林傲雪的身上。

那帶着半塊面具的人眼裏流淌而出的盈然水光,像是直接淌進了雲煙心裏,從那顆種子破土而出的地方,悄悄灌溉進去,讓她心中最柔軟的那根弦,很輕,卻清晰可察地顫抖了一下。

林傲雪朝她微笑,搖頭示意她不用着急,雲煙看懂了她的目光,便從容不迫地處理眼下的事情,直到那夫妻二人感激地離開,圍在醫館外的人群也緩緩散了,林傲雪才從逐漸稀疏的人群中穿過去。

卻在林傲雪即将與雲煙重逢之時,旁側忽然湊上來一個四五十歲的姑婆,拉着雲煙噓長問短,待雲煙一臉無措之時,忽然開口說道:

"哎呀,雲醫師這般貌美如花,傾國傾城,不知可有妙郎相配?"

林傲雪站在五步開外,眼皮一顫,原來是個媒婆。

随着雲煙的名聲漸漸在邢北關傳開,時日一久,知曉她名字的人不在局限于邢北關內富家子弟,反而是越來越多的普通人知道在邢北關有個叫雲煙的女醫師,醫術高超,妙手回春。

與此同時,最初因為畏懼煙雨樓背後的勢力不敢妄動,或者顧忌雲煙風塵女子身份的人開始蠢蠢欲動,打着雲煙的注意。逐漸有媒婆出現在煙雪醫堂裏,時不時就來試探試探雲煙的口風。

林傲雪微垂着頭,眼裏神光氤氤氲氲的,讓人看不清她目光中的神色。

雲煙有些着急,唯恐林傲雪誤會了什麽,便主動與那媒婆說:

"小女子雖還未婚配,但心中已有俊郎,姑姑往後不必再來了。"

那媒婆還想再多說兩句,然林傲雪已重新擡頭,忽而快步朝雲煙走了過來,當衆喚了一聲:

"煙兒!"

林傲雪聲線清亮,将那媒婆吓了一跳,待轉頭時,便見林傲雪大步而來,吓得她渾身一顫。若說雲煙在邢北關已小有名氣,那林傲雪之名便如雷貫耳。林傲雪入伍不足兩年,從尋常士卒坐到參将之位,是邢北關百年來未曾見過的傳奇人物。

她走到雲煙跟前,斜眸瞥了一眼媒婆,臉上沒有不悅之色,卻不怒自威,微笑道:

"姑姑莫叫那錢財迷了眼睛,接了不該做的生意。"

那媒婆哪裏受得住這般驚吓,又聽明白了林傲雪的話外之音,立馬疊聲道歉,不敢造次,很快就告退了。雲煙倒還未見過林傲雪這樣一面,她驚訝地眨了眨眼,為林傲雪這突如其來的霸道,有些像是宣示主權的行為感到開懷。

她笑吟吟地看着林傲雪,方才擔心林傲雪誤會的焦灼心情在對上那人的眼睛時自然而然就散了去,她抿唇微笑,眼裏有溫柔的水光靜靜流淌,調笑着道了一句:

"你怎地這般吓唬人家?"

林傲雪亦挑了挑眉,不以為然地反駁:

"我心裏不樂意。"

真是小孩子氣。

雲煙心裏輕嗔一聲,但眼裏的笑卻更濃郁了,她輕輕牽起林傲雪的衣袖,無奈地搖頭笑道:

"你吓走了她,想必之後也不會再來了,你便莫再生氣了。"

林傲雪站在雲煙面前一步開外的地方,看向雲煙的時候,她就像變臉似的,将那冷峻的神情收了起來,嘴角的笑意變得真摯了許多:

"好,不生氣,還有,我回來了。"

雲煙也跟着笑,眼裏滌蕩着幹淨而喜悅的神光,笑道:

"回來就好,還沒吃飯吧?這個點兒了,若你不急,我去給你弄些小菜。"

她沒有問林傲雪戰事如何,既然離了戰場回到這個地方,她隻想與林傲雪話話家常。

林傲雪哪裏會拒絕,即便她此刻已經饑腸辘辘,疲憊不堪,她押送降兵回邢北關,隻在路上啃了兩塊幹糧,這會兒早就耗光了,但她還是歡欣地等待雲煙替她準備那一桌好菜。

她跟着雲煙去了後院,館內小厮眼裏的笑容越來越意味深長。

雲煙讓林傲雪自己随便坐坐,她就去了夥房忙活,林傲雪閑不住,幹脆跟着雲煙一同去了夥房,雲煙也沒有趕她走,任由她待在不大的夥房裏,這屋子,好像有林傲雪站在裏邊,就莫名地變得溫暖起來。

林傲雪靠着牆立着,腦袋微微一偏,見雲煙熟練地摘菜洗菜,坐鍋燒油,她主動走過去,從雲煙手裏拿過一根洗好的蘿蔔,道:

"我來幫你,切片切塊還是切絲?"

林傲雪的刀法可是相當出色,而且她在寺廟修行那段時間,也曾經去過廟裏的夥房幫廚,所以對于夥房裏的差事,她并不陌生。隻是因為她離開源名寺後,慣以男裝示人,有道是君子遠庖廚,軍營裏也有專門下廚的勤務兵,所以她一直都沒有再接觸煮飯燒菜的事情。

唯一與這有些沾邊的,還是年節時雲煙在屋中養傷,林傲雪替她煮了幾天清淡的米粥。

但是這小院也沒有外人來,一直是雲煙私人的空間,所以林傲雪也沒這麽多顧忌,聽雲煙說要切絲,林傲雪抄起菜刀,咚咚咚有節奏的敲擊聲便響了起來。

但見那蘿蔔先在林傲雪手中快而整齊地切做薄片,随後她左手一抹,将堆疊好的薄片放倒一些,刀口換了朝向,每一刀落下,挪移的距離都恰到好處,不多時,一整條白蘿蔔便在林傲雪精湛的刀法下變成一堆粗細均勻的蘿蔔絲。

雲煙感到非常驚訝,同時心裏也泛起一陣酸楚與憐惜。

她知曉林傲雪真實的身份,若是林傲雪家中沒有那場變故,她以鎮國公愛女的身份長大,無論如何是不會接觸這些庖廚之事,也斷然不能練就這樣一手切菜的技藝。

但她心裏又有些慶幸和感慨,得虧了這麽多年的風雨和苦難的經歷,将林傲雪磨練成如此令她着迷的模樣,每個人身上都有遺憾,殊不知,正是這些遺憾讓彼此成為了現在的樣子。

相逢,便是最好的年華。

在林傲雪切蘿蔔的這段時間裏,雲煙已将米飯蒸上了,随後她又接過林傲雪切好的蘿蔔絲,投入鍋中清炒,林傲雪又飛快将兩個青椒切成細絲,一同放入鍋中,給白色的蘿蔔點綴了些青蔥之色。

切絲的蘿蔔很快便熟了,雲煙又佐了些調料進去,再翻炒幾下,随後動作熟練地将其裝入盤中。

雲煙又說要做一道清蒸魚,林傲雪便從旁邊的水桶裏将一條活魚抓起來,手腳麻利地将魚肚剖開,去了魚鱗除了內腑,依照雲煙的要求,将魚處理幹淨,佐了姜絲蒜泥,撇開腥味兒,放入鍋爐之中蒸煮。

兩人一起在夥房中忙活,不多時便做好了幾個小菜,色香味俱全。

林傲雪肚子早餓了,此番飯菜上桌,她便歡快地拿了碗筷,盛了米飯,與雲煙一起面對面坐着,像以往很多次那樣,同雲煙一邊說着話,一邊用餐,氣氛融洽而輕松。

待林傲雪兩碗飯下肚,外邊天色已經完全暗了,雲煙擡頭看了一眼窗外,見林傲雪用的差不多了,便起身收拾碗筷,林傲雪自然而然地幫忙,将碗碟都拿去夥房清洗幹淨收起來。

從夥房出來的時候,一陣風吹過來,雲煙感覺有些冷,北境的夏日,依舊不若京中那般炎熱,到了晚上,還能吹起涼風。

林傲雪心細,發覺了雲煙肩膀微顫時的些微動靜,她快步靠過去,自然而然地伸手摟住雲煙的肩膀,替她擋住從屋外吹來的冷風,低聲問道:

"還冷嗎?"

雲煙心尖一顫,溫潤地笑起來:

"不冷了。"

林傲雪不疑有他,應道:

"那咱們回屋。"

雲煙忽然抓住林傲雪的胳膊,在林傲雪不解的目光中,她猶豫了一下,才道:

"要不,你今日留下來過夜吧?"

【GL】將軍說她不娶妻 - 沐楓輕年(完结)Where stories live. Discover n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