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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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傲雪帶着雲煙回到永安,永安鎮上的情況雲煙早已知曉, 但再見時, 還是覺得無比沉痛。

林傲雪帶着百名輕騎兵回來的消息傳到楊近耳裏, 他緊繃的臉色總算松了些許, 無奈嘆息一聲之後, 請衛兵安撫受驚的大夫們,并讓他們看一看鎮上受傷的鎮民。

永安鎮已經沒法住人了, 這活下來的兩三百人基本都是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一家人都躲過禍事的, 實在少之又少。

在林傲雪領兵出去救人的這段時間裏,楊近下令讓軍隊收殓了鎮上百姓的屍身, 活下來的鎮民哭得聲嘶力竭,場面蕭索悲怆,也有不少士兵紅了眼睛。

将士們将整個永安鎮死去的人都聚集在一起, 共計一千三百多具屍體,這些死去的人都隻是最尋常的百姓, 蠻族慘無人道的做法激起衆人心中深重的仇恨。

林傲雪攥緊了槍柄, 她看到了那日在鎮門前攔過他們,不讓傷兵進入永安的衛兵, 他身上插了兩把彎刀,死不瞑目,但手卻緊緊攥着一塊衣角,林傲雪認出來, 那是蠻兵衣服的皮料。

此人雖然不讨喜,但在家國大義面前,又顯出了難得的無畏與勇敢,為守護永安鎮而死,他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

楊近臉色灰敗,這等慘狀仿若人間地獄,他沉默許久,才紅着眼睛讓衆人後退,為了不讓屍身腐爛之後來帶更嚴重的瘟疫,他忍着沉重的壓力和心痛下令一把火燒了這些屍體。

活着的鎮民放聲大哭,不肯離開親人的屍身,竭力保持冷靜的士兵将他們架起來,不顧他們奮力抽打的拳腳落在臉上身上,将他們拉到一旁,捂住他們的耳朵和眼睛。

大火燃起,像每次清理戰場,與那些死去的戰友告別時凄清又悲恸的心情,但又更多了難以名狀的悲憤,蠻人造下的惡業要用更多的鮮血去祭奠,複仇的過程漫長而殘酷,看起來就像沒有止境一樣,令人心裏無端荒涼。

作為北境的士兵,他們隻有一次又一次投入戰場,用自己的血,敵人的血,澆灌這片厚實的土地,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在溫暖的陽光下,開出美麗的花。

一直到大火燃盡,天空由藍轉灰,誰都沒有離去。

當淅淅瀝瀝的雨從天空中揮灑下來,楊近忽然脫離似的,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那冰涼的雨水砸在他的肩膀上,壓彎了他的脊梁,讓他看起來蒼老了好幾歲。

鎮民的哭聲漸漸停歇,楊近用力揉了一把眼睛,淚水混着雨水淌下來,很快又不見了蹤跡。

他踉跄着站起來,永安甚至已經沒有地方可以躲雨,他讓衛兵護送活下來的鎮民去鄱岩安頓,一行人走時,風蕭蕭,嗚嗚咽咽,好像永安鎮上的雲,也在嚎啕哭泣。

雲煙也跟在隊伍裏,林傲雪解了自己衣服外邊的皮甲撐在雲煙腦袋上幫她擋雨,雲煙擡眸朝着她笑,沒拒絕她的好意,但又問她:

"你傷也才好,這又淋了雨,回去恐要受寒了。"

一場秋雨一場寒,天越來越陰冷,這樣的雨落在身上,帶着極深的寒意,會侵蝕人的身體。

林傲雪繃着臉,任由雨水順着她的臉頰流淌下來,從容地回答:

"沒事,我們行軍在外什麽樣的鬼天氣沒見過,這點雨淋不壞的。"

雲煙偏頭若有所思,想着回去之後給林傲雪煮點姜湯去去寒。

陸升帶着林傲雪手下幾個兵退遠一些,隊伍裏氣氛沉悶,每個人的心情都很沉重,他們識趣,沒有誰在這個時候出言調笑。

他們走得很快,剛剛經歷了一場災難,無法支撐的鎮民們,則由将士們背着趕路,離開永安不久,雨漸漸停了,又行了半個時辰,他們終于抵達鄱岩。

隊伍留下來在鄱岩休整,楊近親自去安置那些從永安來的難民,他們在鄱岩停留了五天,淋了雨的士兵和難民果然有不少得了風寒,好在雲煙有所預料,早早開了藥,讓林傲雪去向楊近禀報,把藥派發下去,才很快将病情鎮壓下來。

五日過後,鄱岩的情況總算穩定下來,楊近留了三萬兵馬繼續在鄱岩駐守,自己則領着餘下兩萬人準備回邢北關複命,并與北辰隆商讨一下這一次的戰事情況,以及戰況突發的緣由。

蠻族這一次襲擊鄱岩實在太突然了,而且半點聲息都沒有透露,他們是如何将數萬的軍隊悄無聲息地挪到鄱岩來的,這是一個迫切需要找到答案的問題。

雲煙離開了軍營,再回邢北關好像除了回去煙雨樓外,也沒有別的去處。

林傲雪則要跟随大軍回邢北關,臨行前她去找了雲煙,問她是否要回煙雨樓去,雲煙卻朝她搖了搖頭,溫聲說道:

"傲雪,年關将至,我要回一趟京城。"

聞言,林傲雪愣了一下,沒明白為什麽年關到了雲煙竟要到京城去,她難道不是北境的人?更讓她驚訝且不明白的是,雲煙明明是煙雨樓的花魁,為何要去京城?

她想起以前雲煙曾跟她說過的話,雲煙是被自己的父親送到煙雨樓的,她回京城,是否與其父有關呢?

雲煙又究竟,是什麽身份?

林傲雪一直對雲煙的身份感到好奇且困惑,尋常花魁,絕無她這般自由潇灑,多才多藝,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她不會讓雲煙感到為難。

她隻是有些舍不得,從十多年前開始,她便孤身一人,如今好不容易遇見一個雲煙,知曉了她的秘密,願意溫柔地對待她,縱然這份溫柔她不可能獨享,她也覺得難以放手。

"那你還會來北境嗎?"

林傲雪握緊了槍柄,緊抿着唇,故作無意,卻又緊張至極地問道。

雲煙笑着看她,模樣嬌俏地眨了眨眼睛,湊近了些許,小聲反問:

"那你希望我回來嗎?"

林傲雪臉色一僵,撇開頭去不肯回答。

雲煙裝作失落的樣子,退開兩步,假惺惺地抹了一把根本沒有的淚花,垂下頭喃喃地說:

"你都沒想我,也不希望我回來,那我回來還有什麽意思?"

林傲雪呼吸一窒,因為她撇着頭,所以看不見雲煙臉上的表情,也沒瞅見後者眼裏狡黠的笑意,她握着槍柄的手緊了又緊,門牙幾乎将下唇咬出血來。

過了好一會兒,心裏喧嚣着,争吵着,激烈地鼓噪着,她終于兩眼一閉,回答道:

"我想的,我希望你回來!"

她語速很快,在關鍵時候說話沒有結巴。但她的臉色卻很難看,活像是要上戰場打仗,被雲煙逼良為娼那樣苦大仇深的神情。

雲煙一下子沒忍住,哈哈笑出了聲,林傲雪這才明白自己又被耍了,她懊惱極了,羞憤欲死,咬牙切齒地攥緊了拳頭,一張臉黑得像是鍋爐底下的灰。

見林傲雪如此,知道是把林傲雪氣着了,雲煙笑夠收聲,又快步上前抓住林傲雪的衣袖,撒嬌似的甩了甩:

"明年開春,我回來開個藥館,你覺得怎麽樣?"

被雲煙這樣一拉,林傲雪立馬忘了憤懑,又別扭地緊張起來,聽雲煙說完,她瞪大了眼睛,詫異地問:

"藥館?那煙雨樓呢?你還回去嗎?"

雲煙也瞪她,故作生氣地質詢:

"怎麽,北辰隆交了贖金的,你還希望我再往裏面跳呀?"

林傲雪腰背一挺,連連搖頭: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隻是疑惑,如果可以那麽輕易就離開煙雨樓,那為什麽雲煙之前要在裏面停留那麽久,她先前離開煙雨樓去了軍營,還可以說是北境兵營的威懾力在那裏,煙雨樓或許懾于北辰隆的官威,才松口應允。

但雲煙想獨身出來開個藥館,又談何容易?

雲煙如何行事林傲雪摸不透,也想不明白,雲煙卻隻盈盈地望着她笑,那笑容背後要為這個任性又自私的決定所交付的代價也是林傲雪不可能知曉的。

深陷泥沼的人,想擺脫那腐爛的泥潭,抽身而退,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所以她要去一趟京城,用自己的價值去兌換更多的自由和權益。

大軍回程之時,雲煙将林傲雪送到臨時駐紮的營地外邊,目送林傲雪走回軍隊,她臉上的笑容緩緩散去。

一輛馬車緩緩駛來,在雲煙身後穩穩停住,門簾被人掀開,裏面傳來一聲恭敬的輕喚:

"雲姑娘。"

雲煙又多看了一眼遠處的營地,即便極目遠眺,也看不見剛剛送走的那個人影。

她轉身上了馬車,輕聲一嘆:

"回京城。"

戰局初定,林傲雪跟随楊近的軍隊回到邢北關,關內高層就鄱岩遇襲一事商讨了一整日,北辰隆那日派出大軍增援鄱岩之後,又另派了人去檢查了蠻族入侵的線路,發現路上的哨所已經全部被拔除。

蠻族動作很快,悄無聲息,顯然是有人從關內給蠻族送了消息,讓他們得知了哨所換崗的規律,争取了足夠的時間。

北辰隆怒不可遏,軍中出了內鬼,這件事不僅不能宣揚,還要盡可能地壓制下去,再暗中調查。至于需要耗費多少時間,他一點把握也沒有。

林傲雪在奪回鄱岩的戰役中大展神威,殺敵數百,破開城門,功勳卓著,北辰隆最終還是将她提成千戶,她也是北境有史以來,第一個從軍第一年,便從伍長一路晉升到千戶的士兵。

此後邢北關一直嚴陣以待,但蠻族沒有再來進犯,直到深秋過去,初冬來臨,第一場雪鋪在邢北關的大地上,将一切染成了銀白色,也将過往一年在這片土地上流淌的鮮血悄無聲息地掩藏。

冬日來臨,北境将士終于有機會松一口氣,北辰隆也和往年一樣下令招募新兵,今年戰損的士兵比起以往增加好幾倍,也讓北辰隆焦頭爛額,輾轉難眠。

年關将至,從京城傳來一道急令,皇帝要求北辰隆派遣将級以上的軍官回京述職。

接到聖旨的那一刻,北辰隆臉色煞白,邊關戰情每隔一月都會由督軍撰寫統計并送回京城。

很顯然,今年邢北關的所有戰況楊近都已經遞交上去,哪怕北辰隆前面打了好幾場勝仗,最後也奪回了鄱岩,都不能掩蓋鄱岩被奪,永安覆滅一事的罪責。

皇帝不會過問經過,他隻看最後的結果,也絕不許失誤。

北辰隆因此感到極大的壓力,他這一次派去京中的人選也要好好斟酌。

距離年關越近,北辰隆便越愁,縱然是在北境這樣苦寒的地方,每逢過年,也是家家戶戶都喜氣洋洋,唯有軍中一如既往地蕭瑟,校場上士兵操練時呐喊的聲音經久不息地回蕩。

天越漸寒冷,士兵們都穿上了厚一些的衣裳,林傲雪從校場下來,抱着銀槍搓了搓手,她朝京城的方向看了一眼,距離雲煙離開北境,已有一個多月了。

她不知道雲煙去京城之後過得如何,又是否真的能在來年春天回北境來開個小藥館。若真的能如雲煙所想的那樣,回來就過上平穩安生的日子,林傲雪也覺得不錯。

而她自己,則還有大仇未報,又是一年匆匆過去了,來年她又老了一歲。

平日裏她也不會多想,隻是有時候,像這種年節将近的時候,別人舉家團圓,就連軍營裏的士兵們,也有人特意從營外趕來看望,而她孤家寡人,還是會莫名覺得難過。

她回到自己的營帳,像往常一樣點了燈,翻開書冊研習兵法,門外卻響起陸升粗犷豪放的聲音:

"千戶!"

林傲雪升了千戶,陸升也經由争奪鄱岩一戰的軍功榮升什長,他拿了一壺酒跑進來,笑呵呵地跟舉着酒壇子跟林傲雪在林傲雪跟前直接席地坐下:

"我剛才去了趟集市,路過福雲莊,就順便帶了壇酒回來,反正明兒休沐,千戶要不喝一杯?"

林傲雪放下書,見陸升已自顧自地取來兩個酒碗,她細心地發現陸升一雙眼睛有點泛紅,想來剛才去集市的時候被關內年節的氛圍觸動了心事。

她口裏出乎一口白氣,臉上挂了笑,沒去戳穿陸升的小心思,隻道:

"行,滿上!"

陸升高高興興地給林傲雪倒了酒,兩人對坐飲酒,杯酒下肚,陸升與林傲雪聊起了以前家裏的事情,他說他有個老婆,還有個兩歲大的女兒,雙親都在,每到過年的時候,一家人也熱熱鬧鬧的。

說着說着,他的眼睛便紅了,很快淌下淚來,滾燙的眼淚落在酒碗裏,将那剛溫好的熱酒暈得無比苦澀。

原本該是幸福快樂的一家人,卻在去年秋收時節,因為蠻人的入侵,家園被踏平,所有的幸福都變得支離破碎,就像......今年剛覆沒的永安鎮。

林傲雪講碗裏的酒灌進喉嚨,她沉默着,不知道如何寬慰,她隻長聲一嘆,苦笑一聲:

"十三年前,我也與你一樣。"

沒有切身經歷過的人永遠無法感同身受,這種一刀割在心口,哪怕随着時間的流逝,傷口慢慢愈合長好皮肉,每逢年節之時,都會加倍疼痛的感覺。

陸升沉默了,良久,他才搖了搖頭,一口灌下碗裏的酒,待酒咽下,他又含着眼淚哈哈笑了兩聲,笑着笑着,忽然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男兒有淚不輕彈,這樣嚎啕的哭泣更是難上加難。

林傲雪拍了拍陸升的肩,沒再繼續寬慰他,情緒釋放出來,總比憋在心裏好一些。

這天晚上,陸升喝得酩酊大醉,林傲雪提着他的衣領把他拖回他住的地方,将他扔在床上蓋上被子就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北辰隆派了傳令兵來,喚林傲雪過去。

林傲雪昨夜喝了點酒,今日又是休沐,起得遲一些,聽聞北辰隆突然傳喚,她一頭霧水地穿好衣服起來,跟着傳令兵一起去了北辰隆的營帳。

帳子裏除了北辰隆外還有兩個人,督軍楊近和偏将郭文成。

林傲雪來的時候,北辰隆正和楊近二人商量事情,聽見帳外傳令兵說林傲雪來了,北辰隆招手讓衛兵放林傲雪進來,待林傲雪行了禮,北辰隆便言:

"傲雪啊,你以前去過京城吧!"

聞言,林傲雪覺得有些莫名,好端端的北辰隆為什麽突然提起京城?她面上不動聲色,鎮定地回答:

"是,好多年以前去京城尋親未果,流落街頭,若非偶遇上師,屬下可能撐不過那年冬天了。"

北辰隆點了點頭:

"嗯,往些年的事情是叫人唏噓,而你現在已經是個千戶,就算再去京城,也是風風光光的了。"

林傲雪驟聞北辰隆說出這話,她愣了愣,擡頭看着北辰隆,疑惑道:

"将軍此言何意?"

北辰隆沒有繞彎子,從桌後走過來拍了拍林傲雪的肩膀:

"京中傳旨來讓我派人入京述職,我打算派郭文成去,由你随行。"

林傲雪是今年北境最出色的新兵,而且每一場戰争她都完整參與,北辰隆打算培養林傲雪,這一次入京述職也是一個表現的機會,在皇帝看來,林傲雪的出現可以代表北境下層将士的素質,她的職位不高不低,恰好合适。

在左挑右選之後,他才決定讓林傲雪跟随郭文成一起去。

待北辰隆說完,林傲雪臉上神情頗為震驚,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明白過來,忙單膝跪地,朝北辰隆行禮道:

"屬下必不負将軍厚望。"

北境将士那麽多,打了一輩子仗下來,能入京的沒幾個,林傲雪當然知道這是一次可遇不可求的機遇,入京面聖,即便北境才吃了敗仗,但皇帝為了表現自己的寬仁,也不會過于苛責,還能得到許多賞賜。

林傲雪自然不是沖着那些賞賜去的,如果可能,她其實并不願意現在就回京城,京城故地,越是熟悉的地方,越容易展露破綻,被人發現端倪。

但她不能拒絕北辰隆的安排,這是人人都想得到的差事,她若表現出半點不願,必定惹人懷疑。

林傲雪的反應無疑是令北辰隆滿意的,他點頭笑了,又叮囑了一句:

"京中重地可不比我們這北境,你行事不可魯莽,可切記要聽郭将軍的安排,知道嗎?"

"屬下謹遵将軍教誨!"

林傲雪連聲應了,起身時又轉頭朝郭文成看過去,後者微笑着朝她颔首,林傲雪立馬向他抱拳:

"還請郭将軍多多照拂。"

北辰隆也笑起來:

"嗯,年關将至,你們回去之後收拾好東西,盡早出發吧,可別誤了時間。"

林傲雪與郭文成領命退下,唯留楊近還在帳內與北辰隆議事。

回去的路上,林傲雪先去找了陸升,後者才剛醒不久,林傲雪跟他說了自己這兩天要出去,這一趟去了京城,興許得年後才能回來,有很多事情都需要安排。

陸升聽說林傲雪要去京城,震驚極了,但很快,他又高興起來,一邊感嘆京城是個好地方呀,一邊跳着腳說要去幫林傲雪收拾東西,卻被林傲雪嚴詞拒絕。

林傲雪交代完營裏的事情之後又見了自己手底下幾個百戶,她沒說自己要去做什麽,隻道近兩個月時間有任務在身,她不在營裏這段時間,讓這幾個百戶好好督促兵卒操練,不可懈怠。

将所有事情安排好了,林傲雪才回到自己的帳子裏,準備了兩套換洗的衣服,帶了一些幹糧,另外就隻餘一杆槍,其他也沒什麽了。

一夜無話,第二日清晨,林傲雪提前了小半個時辰在營門口等着,過了一盞茶的時間,郭文成也提前到了,兩人輕裝簡行,牽了兩匹快馬,朝京中趕去。

京城位在北辰國的南方,從北境到京城去要穿過大半個北辰國,林傲雪二人快馬加鞭,連續奔走了二十多天,才終于在年關之前抵達京城。

林傲雪望着遠處越漸清晰的城門,眼神幽深。

她已經有十年沒有回來這個地方了,十年能改變很多東西,那些死去的人和曾經發生的事情,漸漸淡出了旁人的記憶,已經很少再有人提起。

當初的鎮國大将軍府如今變成了什麽樣子,林傲雪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這一次回京全是偶然,她也不會分心他事,安安心心地完成北辰隆安排的任務,然後回到北境,繼續韬光養晦才是正道。

臨近京城那恢弘的城門,林傲雪腦中忽然劃過雲煙的樣子,她唇角一抿,臉上露出一個極淡的微笑。雲煙也在京城,雖然林傲雪明白她們沒可能在偌大的京城裏偶遇,但有這緣分同在京城過年,也算令人開懷的事情。

京中不允縱馬,林傲雪和郭文成在城門前勒住缰繩,跳下馬背,于城門外的禁衛處查驗了身份,這才被允許牽馬入城。

林傲雪跟在郭文成身後走進城門,入眼是寬闊平整的街道,京中道路四通八達,商鋪樓閣林立,極為繁華。

那些北境集市上随處可見的小攤在京中是不允擺放的,它們都被統一歸在城中一角。

林傲雪走在京城的街道上,同時也四下張望,十年未歸,京城裏面基本上沒什麽變化,除了那些商鋪運作新的營生,或是酒樓茶館換了別的東家。

"你以前也來過京城,可該沒到過這些地方吧?"

郭文成見林傲雪東張西望,像是有些感嘆的樣子,不由笑着問道。

林傲雪知道他沒有惡意,僅僅隻是在闡述一個事實,城內正街是不允許乞丐行乞的。為了保證城內幹淨整肅,小攤小販和落魄乞丐都被趕走,不能留在這裏。

所以他說,林傲雪以前應該沒有來過,并無奚落的意思。

林傲雪大大方方地點頭承認:

"我那時候隻敢在西邊的集市附近乞讨,的确沒來過這些地方。"

郭文成笑:

"那待面聖之後,你可以出來逛逛,京城裏可有不少有趣的東西。"

林傲雪應了聲是,又與郭文成閑聊了幾句。

郭文成的父親是三品文官,在京中置有家業,郭文成雖長年戍邊,但小時候卻是在京內長大的,所以他對京城頗為熟悉。他當初違逆父親給自己安排的仕途之路,執意跟随摯友楊近前往邊關,離京已有十一年了。

此次回京,他的心情也很複雜,不知道回郭府之後,會不會被老父親直接趕出來。

林傲雪和郭文成各自心有唏噓之意,一時便沒了話語。二人又朝前行了一段路,往前過一個拐角,便是客棧。

郭文成領着林傲雪朝客棧走去,在店外攬客的小二連忙上前接過二人手裏的缰繩,他們正待進門,街頭忽然傳來一陣喧嚣吵鬧的聲音,林傲雪腳步一頓,轉頭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有馬車于街道上疾行,馬匹像是受驚失控,奔跑速度極快,車上趕車的家丁吓得臉色煞白,道路兩旁行人紛紛驚恐讓道。

疾行中的馬車在即将路過林傲雪所站之處時,車輪被地面上一枚石子硌了一下,車身一顫,一側車輪掀了起來。

車裏傳來一聲惶恐至極的尖叫,坐在車前的家丁沒能抓穩車轅,被巨大的力量從車上甩下來,砸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淌了一地的血,也不知是死是活。

失控的馬車繼續朝前飛馳,但已完全偏離了原本的方向,一側車輪懸在空中,竟朝着林傲雪沖過來!

林傲雪眉頭一皺,她站的地方是在街道邊緣,身側便是客棧,她可以側身躲開,但這馬車必定會沖撞客棧大門,傷及她身側的路人,再攆傷客棧中的賓客。

郭文成也早被這動靜吸引了注意,見馬車徑直朝林傲雪撲過來,郭文成面色大變,暴喝一聲:

"危險!"

他下意識地提醒林傲雪躲開,而林傲雪在覺出馬車走勢的同時,心裏也嘆了一口氣,她目光一凝,足尖輕點地面,竟騰躍起來,不退反進,于郭文成震驚的目光中,朝那馬車撲過去。

她躍上馬車的車轅,眼疾手快地抓住飛快甩動的缰繩,腳下用力一踏,将翹起的一側車輪踩回地面,同時雙手拉扯缰繩,強行令發狂的馬匹轉向。

颠簸的馬車在客棧門前閃電般掠過,将來不及後退的店小二吓得一屁股癱坐在地上。

林傲雪将馬引向正道之後便幹脆躍上馬背,用力夾緊了馬腹,拉扯缰繩,控制馬匹奔跑的速度,以極為精湛的技藝令受驚的馬緩緩停了下來。

"好俊的功夫!"

馬車一停,不知是誰大聲贊嘆一句,兩側街道的人紛紛鼓掌叫好,一時間,整條街道歡聲雷動,場面頗為壯觀。

歡呼聲将郭文成驚醒,他讓小二去看看剛才摔下馬車的那個車夫怎麽樣了,然後自己快步朝林傲雪走過去:

"林千戶!"

郭文成大喊一聲,及至近前,林傲雪已從馬背上翻下來,落在地上,還轉頭輕輕撫了撫馬脖子以示安撫。那紅棕色的駿馬打了個響鼻,在原地踢踢踏踏,看起來溫順了不少。

"行啊你,果真厲害!"

見林傲雪毫發無傷,郭文成贊嘆着豎了大拇指。

"走吧,沒事了。"

林傲雪松了缰繩,轉身謝過街坊稱贊,準備與郭文成一起回客棧。

但她沒走兩步,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嬌俏的輕喝:

"你等一等!"

林傲雪再一次停下腳步,回身朝馬車看過去,見馬車門簾掀起,露出兩個女子的身影,其中一個宮裝女子容顏嬌美,兩個眼睛瞳色很淺,在陽光下像是有光芒從裏面透出來。

她眼裏猶有慌亂的神情,對方才剛剛經歷的一場意外心有餘悸,但在外人面前,她依舊強自鎮定,以彰顯自己高貴的身份和淑德的品行。

她身側的婢女替她掀着馬車的門簾,女子微微朝前探出身子,看向林傲雪:

"感謝閣下出手相助,不知可否留下姓名,本郡......本小姐之後定會遣人登門拜謝。"

林傲雪冷着臉,淡淡地斜掃了那女子一眼,隻道:

"舉手之勞,無需言謝。"

言罷,她轉身就走,郭文成見她态度冷淡,也不好多留,便朝馬車上的姑娘抱了抱拳,轉身兩步趕至林傲雪身側,與她一同步入客棧。

馬車上的人顯然沒有預料林傲雪的态度會如此冷淡,她愣了一下,再回神時,林傲雪和郭文成二人的身影已經走遠。她身側的婢女也瞪圓了眼睛,見鬼似的看着林傲雪的背影,嘴裏喃了一句:

"哇,郡主,此人膽子也太大了吧。"

北辰泠收回目光,若有所思,并未對婢女的贊嘆之詞發表自己的看法。

剛才摔下馬車的小厮磕破了腦袋,流了一地的血,好在他運氣好,旁邊恰巧有個醫館,老大夫驚聞門外事變,主動出來替他查看了傷勢,并無大礙。

小厮起身謝過大夫,留了銀錢,便頂着腦袋上的傷跑回馬車,向車裏的主子告罪。

北辰泠見他摔得凄慘,撲了一身的灰,腦袋上剛包好的紗布還浸了血漬出來,便沒有苛責他,隻道回去之後讓府裏的大夫給他開點藥,然後示意婢女扶自己下車。

今日她偷偷出來未帶侍從,這馬車她是不敢再坐了,此處距離王府已不算遠,便走兩步路回去好了。

小厮牽着馬車跟在她們身後,北辰泠走了幾步,心裏的恐慌漸漸散了,這才又回想起剛才救了自己的人,一個戴了半邊面具的怪人。

她轉頭問身旁婢女:

"芸兒,方才那灰衣公子管那黑衣公子叫什麽?"

那二人誰也沒有留下姓名,要想怎麽稱呼,當真不易。

芸兒聞言,努力回想一番,有些不确定地回答:

"好像是'林千戶'。"

剛才事态緊急,誰有心思在意這些旁的事情。

北辰泠"唔"了一聲,便沒了下文。

另一邊,林傲雪和郭文成并肩走回客棧,店小二一個勁兒地朝林傲雪道謝,剛才若不是林傲雪一展身手,他定然是第一個被馬車撞上的人。

那樣一輛馬車沖過來,他怎麽可能扛得住,想來不死也要在床上躺好幾個月。

林傲雪至始至終面無表情,身上甚至還隐隐透着一股煞氣,打發了店小二後,讓掌櫃的開了兩間上房,林傲雪與郭文成說自己有些累了,便先回了自己的房間。

郭文成對連傲雪煞氣沖天的樣子早已習慣了,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對,長途跋涉本就疲累,又經歷了剛才的事情,體乏倦怠實屬正常,故而也沒有留林傲雪在外吃飯,隻說待會兒讓小二把飯菜給她送過去。

林傲雪回了房間,一把關上房門,後背抵在門闆上,一手扶住臉上的面具,一手攥緊了拳頭,眼裏像是罩了一層寒霜,流露着不加掩飾的殺意和仇恨。

"呵......可真是巧了。"

她沒想到,竟然剛回京城,就碰見了北辰泠。她不敢保證,如果自己再走晚一點,會不會怒氣沖霄,當場擰斷那個女人的脖子。

北辰泠,宗親王府的郡主,是宗親王北辰賀的掌上明珠。

也是......十三年前,将不知何處得來的蠻族文書藏在墨硯裏拿給她,讓她帶回家,導致後來皇帝派出的人從墨硯的暗層裏将文書搜出來,因此給她父親定了罪,抄了她家滿門。

她幼時年少無知,受人利用,還曾将此女視作最親近的朋友。

林傲雪反手扣住自己的胸口,一陣陣鑽心刺骨的疼痛卷上心扉,讓她不由自主地弓起身子,過了好一會兒才漸漸緩過氣,但臉色已完全白了,後背衣衫也被冷汗濡濕一片。

那次事情之後,她已經有十三年沒有見過北辰泠,北辰泠的變化很大,褪去了幼時的稚嫩,變得成熟又雍容,想必她已嫁做人婦,為宗親王招攬了強而有力的臂助。

雖然她的變化很大,已不太能看出兒時的樣子,但是她那一雙眼睛,便是化作灰燼,林傲雪也能認得出來。

林傲雪用力喘息,将堵在胸口的悶氣吐了出來,然後自嘲地笑了,有些後悔剛才為什麽要出手相救,直接讓那馬車撞去客棧的門上,多好。

她兩步走到床前,和衣躺下,伸手扯散了棉被,用被子蒙住自己的腦袋,她打算好好睡一覺冷靜一下。

林傲雪這一睡,夢裏又夢見了幼時去宗親王府拜訪,同北辰泠對詞吟詩的場景。

本該是恬然平靜的畫面,忽然四周景物一變,北辰泠站在火海裏,手裏拿着尖利的匕首刺進林傲雪的心口,她臉上卻流着淚,嘴唇一開一合不知在說些什麽。

林傲雪猛地驚醒,屋門被人敲響,傳來一陣清脆的敲擊聲。

她抹了一把額前的冷汗,感覺自己這一覺真是不如不睡,雖然醒來之後夢裏所見已經忘記大半,但疲憊的感覺卻殘留在她的身體上,讓她四肢虛軟乏力,難受極了。

她掙紮了一會兒,從被窩裏坐起來,然後下了床,去拉開屋門,店小二端了飯菜過來,林傲雪讓他直接放在桌上,然後自己出去打了清水,簡單收拾了一番,這才坐下來用餐。

用過晚飯之後,天色尚早,林傲雪去敲了郭文成的屋門,發現他出門了沒在房裏,林傲雪便自行離開客棧,打算在附近随便逛逛。

她沿着街道緩慢踱步,因為臨近年關,京城是天子腳下,更是四處張燈結彩,裝點得非常漂亮。

林傲雪走着走着,正要穿過一道街口,卻忽聞一道悅耳的琴音自遠處傳來,韻律優美的琴曲似曾相識,穿過人來人往的長街,鑽進林傲雪的耳朵裏。

她愣了一下,下意識地轉頭望去,卻見長街深處,立着一座樓閣,裝潢精致典雅,大氣磅礴。

樓前空地上聚了不少風流才子,正互賞詩畫。而閣樓中間,二樓外斜支出一方琴臺,有女于臺上撫琴,音律柔婉,氣質動人。

林傲雪隔得遠,看不清臺上那人的樣貌,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邁開腳步朝小樓走去。

街口距離小樓不遠,約百餘步,待她走近,琴音已歇,剛才撫琴之人也離了琴臺,那臺上隻留了一方古琴,顯得尤為蕭索。

她的視線向下壓了幾分,見一樓入戶之所門梁上懸着一塊匾額,上書:

煙雨樓。

【GL】將軍說她不娶妻 - 沐楓輕年(完结)Where stories live. Discover n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