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異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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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莽莽蒼蒼,草色青青, 如碧色海浪, 被原野上夾帶了涼意的風吹拂着, 起起伏伏。前日裏随着前線的敗退下了一陣小雪, 沒有蓋起來, 但卻讓草原上的空氣變得越加寒涼,像是蒼天大地都在為戰死的兵将們悲恸哭泣。

一望無際的蒼穹下, 偶有商隊駕着一隊牛馬,晃晃悠悠地在原野上走過, 他們帶着不同部族特有的物什, 将那些猛獸的皮毛換作牛羊食物,或者值錢的羊羔。

他們沒有固定的居所, 常年徘徊在草原各個地方,每過一段時間,就挪走隊伍, 很少在一個地方長久停留。

這一次,他們剛剛從柯湛的部落離開, 用從草原深處帶來的牛羊肉幹, 換取柯湛部落盛産的兔皮和狼絨。

聽說從北辰敗走回來的兵馬都聚集到柯湛部落暫歇,他們需要許許多多的食物, 商隊來這一次,叫這些士兵直接将整個隊伍裏攜帶的食物全部清點下去,隻留了夠商隊勉強撐到下一個部落的物資。

領隊的男人叫貝帆,來自博卡部落的一個中層家族, 十年前,他提出游商的想法,被全族的人否定,更是被族長叱罵他游手好閑不務正業,他與家中鬧翻,一怒之下負氣而走,竟偶遇了當初還隻有十四歲的博卡王女柘姬。

王女與他相談甚歡,他将自己心裏對游商的構想合盤拖出,柘姬雙眼明亮,聽完後并未像族長那樣斥責于他,反而表現出極大的興趣,并對他說:

"族長阻止你這麽做是因為草原上有兇猛的狼群,還有部落與部落之間的沖突和矛盾,你貿然出去游商,很容易死在外邊。"

柘姬的話不留情面,卻冷靜睿智,不像個十四歲的小女孩兒會說出來的話。

那時候博卡隻是草原內一個小部落,實力不強,很難和別人争鬥。貝帆自己也知道,他的想法十分天真,但他還是不忿這個他自以為還不錯的點子還沒有人嘗試過就被全盤否定,他覺得憤懑又憋屈。

在他失意又無可奈何之時,柘姬突然這樣說道:

"我支持你的想法,衛兵、牛羊、車馬,我都可以給你,但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貝帆愣了好久,甚至有些無法相信這句話出自于柘姬之口,過了好一會兒,他終于回過神來,頓時欣喜若狂,毫不猶豫地回答說不管柘姬提出怎樣的條件他都會答應。

隻要有人肯支持他的抱負就已經足夠珍貴,何況柘姬還願意幫他将這一切構想實現。

柘姬微笑着看着他,眼裏是平常人沒有睿智平和:

"我要你入王庭,為王室效忠,你游商所得,王室與你的家族五五分,若你不幸死了,王室負責贍養你的父母,撫育你的子女,但你終身,都要效忠于王室。"

貝帆渾身上下抑制不住地顫抖,是激動,也是震撼。

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從柘姬口中聽到這樣一番話,柘姬的遠見和聰慧遠不是部落裏其他人可以比拟,她的豪邁與胸襟更是令衆多自诩為寬仁的男子汗顏。她提出的條件一點都不苛刻,甚至可以說已經讓貝帆占盡了便宜,讓他沒有任何理由拒絕。

貝帆深吸一口氣,他已不記得自己上一次那麽激動是什麽時候了,他匆忙跪地,朝聖般地拜服王女,誠懇真摯地說道:

"王女大人,貝帆若能完成這等壯舉,願将游商所得與王室三七分,貝氏一介小族,若無王女大人恩澤,斷無此嘗試之機,理當效忠,将所獲利益讓與王室。"

在這一刻,他深切地感受到,即便柘姬還隻有十四歲,但她的遠見和睿智一定能帶領博卡一族得到前所未有的輝煌。

而事實證明,他當初的決定沒有錯,柘姬的确是上天賜給博卡一族的瑰寶。

十年前,柘姬組織了一支牛馬隊伍,任貝帆為商隊的隊長,開始在草原上游走,将不同部落的物資進行轉賣,從中獲取豐厚的利潤,過程中雖有艱險,但貝帆從未放棄,終于在十年間,創立了一支受所有草原部落認同的商隊。

這支商隊在不斷壯大的過程中,也給博卡一族帶了了無窮無盡的財富,即便僅分三成所得,也足以讓貝氏小族跨越重重阻礙,站在博卡部落所有世家的頂端,得到僅次于王室的繁榮發展。

當初反對過貝帆的人都被他的努力所折服,而貝帆,也在這十年間,成功坐上貝氏族長的位置,一時間風頭無兩。但他始終記得當初王女柘姬的恩惠,記得自己效忠的博卡王族,十年如一日,勤勤懇懇,未曾忘本。

商隊行走在開闊的草原上,他們這一次給柯湛送來補給,已算是完成了王女派發的任務,眼下,便要穿過原戎維部落的遺城,向草原西北方向深入。

他們從柯湛出來不久,才剛進入戎維的地界,忽而有奴仆快馬走上來,指着遠處一條河流,大聲喊道:

"貝帆隊長,你看那裏是不是有個人?"

貝帆順着奴仆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見那河岸邊趴伏着一個黑色的人影,他示意那奴仆過去看看,奴仆快馬奔過去,在河邊翻身下馬,俯身去河邊撈人。

待他将這一身濡濕穿得破破爛爛的人從水裏撈起來,他大吃一驚,轉頭朝貝帆招了招手:

"隊長,是個北辰國的士兵!還有一口氣!"

貝帆聽聞此言,也吃了一驚,草原上很難見到活着的北辰國士兵,這名士兵看起來狀态很差,性命垂危,顯然是從戰場上下來的。他順着河流朝上看了一眼,這條河是從草原和北境交界的地方延伸過來的,想必這士兵途中跌入水中,被水流一路沖到了這裏。

這概率不是沒有,但卻非常渺小,趨近于無,畢竟,從邊境的戰場到這片區域,足足有三四十裏路,這士兵泡在水裏,就算順水而下,到達此地,也早該溺水死了。

能活到現在,還吊了一口氣,可真是福大命大。

"看看還有沒有救,能活就把他帶上。"

雖然這士兵是北辰國的人,但生命沒有貴賤之分,王室争權與他們這些平頭百姓沒有多大的關系,貝帆這些年行商,走遍了整個草原,一直秉持以善待人,以誠待人的準則,既然他恰好路過,能救便救了,待回到博卡,再做安排。

那奴仆應了一聲,将落難的士兵一把扛在肩上,牽馬回到商隊,又把手裏那人推上牛車,途中颠簸,頂着此人胸腹,待上牛車之時,哇的一聲吐了些腹中積水,看起來狼狽極了。

貝帆看了士兵一眼,沒再理會,又示意商隊繼續前行。

林傲雪醒過來的時候感覺天旋地轉,難受極了,腦袋暈眩昏沉,腹內灌水,整個人狀态極差,好像随時都可能将那剩下的一口氣咽下去。

她掙紮了好幾次,才總算将眼睛睜開,入眼是廣闊無垠的蒼穹,天空灰蒙蒙的,身下牛車颠簸着,晃得她頭痛欲裂。她用力呼吸,意識費力地找回身體的操控權,嘗試了數息時間,才勉強挪了挪胳膊。

她背上有兩道刀傷,小臂上也有一道劃痕,更是在河水的浸泡之下,傷口潰爛發脹,整個人顯出幾分浮腫,稍微動一下,那虛軟無力的感覺幾乎讓她發狂。

牛車上的動靜引起了車旁仆從的注意,他轉頭一看,見林傲雪掙紮着想起身,頓時頗為驚奇,詫異地開口:

"哇!傷成這樣都還能動,這北辰國的兵都像他一樣是鐵打的麽?!"

仆從的聲音驚動了商隊中的人,貝帆扭頭朝這邊看了一眼,示意車隊繼續前行,随後打馬過來,在牛車旁停下腳步,見林傲雪擡眸,他用蠻族的語言問了一句:

"你還好嗎,叫什麽名字?"

林傲雪沒聽懂,意識又迷糊,她用力甩了甩頭,想讓自己清醒一些,貝帆見她如此,便不再作聲,隻讓身側的仆從給林傲雪拿些水和乳酪。

仆從将食物和水裝在皮袋裏拿給林傲雪,林傲雪費了好些力氣才勉強坐起來,斜靠在牛車上,擡眼一望,四周景象撲入眼簾,真實的泥草芳香,讓她混沌的腦子開始思考,漸漸明白了自己眼下的處境。

她還活着,在草原上。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來到草原,隻依稀記得自己昏迷之前,因為傷勢太重,那馬拖着她跑了一截路,墜馬的時候被挂了一下,跌進一條河裏,後來的事情,她便記不清了。

手裏捏着食物和水,林傲雪調整了一下狀态,朝遞東西給她的仆從點了點頭。

不是她不願意說話,而是她喉嚨幹澀,又灌了水,難受至極,根本無法發聲,就連吃東西 ,也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

她看出來救了自己的是一個商隊,先前她曾跟塔木學過幾句蠻族話,但真正處在蠻族生活的地方,聽蠻人跟她說話,卻還是一頭霧水,聽不明白,她便幹脆不言不語,靜觀其變。

貝帆也不管她,商隊繼續朝前走,再過幾天,就要抵達博卡族的地界了。

林傲雪完全清醒過後才用了一點乳酪,她并不介意這是蠻人的食物,雖然味道有些奇怪,但對她而言,活下去,設法從這裏離開,才是最要緊的事情。

她想知道自己現下是在什麽地方,商隊又要朝哪裏去,奈何語言不通,隻好作罷。

雖然傷勢嚴重,但林傲雪的身體恢複能力不錯,自她醒後,稍微攢了一些力氣,她就設法清理了傷口,見林傲雪眼也不眨地直接割去了小臂上的腐肉,直将一旁的奴仆驚得一臉呆滞,渾身發毛。

然而這點疼痛對林傲雪而言,倒像是習以為常,在清理了手臂的傷之後,她将小臂粗糙地包紮一下,卻對身後的兩道刀傷犯了難。

那奴仆知道她背後有傷,做了兩個手勢朝她示意,告訴她自己可以幫她處理傷口,林傲雪偏頭稍作思考,想着自己的身體因為傷勢的緣故十分虛弱,傷口若不處理包紮,将會好得很慢,但如果讓此人幫自己弄,必定會暴露她的身份。

最後,林傲雪回想着自己從塔木那兒學來的淺顯句式,問道:

"有酒嗎?"

那仆從聽到林傲雪口中冒出一句不太标準的蠻族話,到底還是聽懂了她的意思,他驚訝極了,揚着臉哈哈笑起來:

"你這個兵可真是厲害,還會說咱們的話。"

奈何林傲雪對他手舞足蹈的稱贊一個字也沒聽懂,隻能冷着臉不發表任何意見。很快,這仆從也發現了林傲雪也許隻會幾句簡單的話,他便在笑過之後,道了一句:

"有!"

随後,他轉頭看向貝帆,高聲喚道:

"隊長!這北辰的兵找咱們要酒!"

貝帆聞言,先是顯出兩份驚訝,而後也跟着笑起來:

"這兵倒真是與衆不同,給他!"

林傲雪落在他們手裏,處境其實算不得好,何況林傲雪還是一個士兵,他們之間雖然沒有直接的厮殺,但也說得上陣營不同,林傲雪還能從容地管他們要酒,也不知是真的不明白自己的情況,還是心胸豁達。

仆從很快将酒給林傲雪拿了過來,林傲雪先給自己猛地灌了幾口酒,暖了暖身子,而後迅速扒開自己最外面一層衣裳,對那蠻人道了一句:

"幫我。"

她不知道如何将話說得更客氣些,便隻能用最簡單的句子來表達自己的意思。說完之後,她又用手指了指自己後背上的刀傷,示意仆從将酒直接倒在傷口上。

那蠻族的奴仆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又吓了一跳,簡直要以為林傲雪不要命了。

但見林傲雪堅持,他便驚訝又擔心地幾番确認,雙方本就無法溝通,最後他無奈極了,将那酒朝林傲雪後背潑過去。烈酒滋在那兩條皮肉翻卷的傷口上,直将林傲雪疼得龇牙咧嘴,倒抽冷氣,險些一口氣上不來,就昏死過去。

好在她最終還是忍住了這個疼痛,在用力咬緊牙關,幾乎嘗到了口腔裏的血腥味,她這才緩過勁來,朝那仆從道了聲謝。

要包紮傷口就必須脫衣服,林傲雪沒這個功夫,隻能先暫且這樣用酒過一道,也能好得快一些。

用酒淋過傷口之後,林傲雪又迷迷糊糊地睡過去,好在她進了些食物,故而雖然狀态不好,但身體也在一點一點好起來。

半晚上夜深露重,林傲雪又因為傷勢的緣故發起急熱,頭腦昏呼呼的,意識也有些不清醒。貝帆讓人給林傲雪拿了一件厚實的狼絨衣服,林傲雪強撐着朝貝帆道了謝,随後用力将自己整個裹起來。

一夜過去,林傲雪再一次撐了過來,急熱消退,她虛弱地起身,感覺自己渾身被汗濕透,那仆從又提了一壺酒來,再幫林傲雪淋了一次傷口,又遞了些乳酪和水,林傲雪覺得這個商隊裏的人都還不錯,他們像塔木一樣,都很熱心善良。

如此往複幾日,林傲雪的傷雖然好得有些慢,但确是日漸好轉,待商隊臨近博卡之時,她已經能下車活動,并幫忙做一些簡單的體力活。

她此刻在身在草原,雖然心裏挂念着軍營裏的事情,也不知道雲煙現在如何了,自己戰後沒能回去,不曉得雲煙會怎麽想。

林傲雪嘆息一聲,但她傷還沒好,如果貿然脫離商隊,且不說她在草原上根本不識路,又不能互通語言,随便碰上哪個部落的蠻子,她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跟在貝帆的商隊裏,她好歹能有機會了解眼下的境況,等傷好一些,再另尋離開的機會。

又過兩日,商隊行進博卡部族,經過部落外的緩坡,林傲雪擡眼朝坡下一望,頓時眼瞳一縮,驚訝得瞪圓了眼睛。

博卡部族占地遼闊,一眼望不到頭,當中的位置除了祭祀用的天臺,還修建了華麗的群宮,宮外的建築成圓環狀向四周擴散,最外圍牛羊成群,牧民趕着牛羊,彼此言談間,皆帶着樸實厚重的民風。

這部落中不論男女,都勤勞地做着自己手裏的事情,林傲雪放眼一望,估摸着這繁華的部落占地之廣,恐怕不小于整個北境。旁側還有一汪寬闊的湖泊,那水面上浮着些飛鳥,紅的白的,令人眼花缭亂,仿若人間仙境。

林傲雪驚呆了,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如此富麗堂皇又繁榮昌盛的草原部落,這裏的牧民好像與外邊不太一樣,沒有那麽重的戾氣,也沒有太多紛争,反而有一股和諧安寧的味道,如世外桃源一般。

貝帆帶了些笑意的目光從林傲雪呆滞又震撼的臉上掃過,又很快收了回去,吆喝一聲,示意商隊朝部落走去。

林傲雪跟着貝帆的商隊穿過浩瀚的羊群,那一頭頭毛絨絨的綿羊聚在一起,仿佛一大片雲朵似的,攢動在心間,竟是別樣的賞心悅目。

見到與他們長相有很大區別的林傲雪,這些牧民眼裏雖有驚訝,但更多的還是和善與熱情,林傲雪沒辦法将這樣的部落與那戰場上窮兇極惡的蠻人聯系起來,不管在什麽地方,上層人之間的權勢之争,多半與尋常百姓沒有什麽關聯,他們隻要有一個好的環境安居,便別無所求。

貝帆帶着林傲雪走進部落之後,将她安置在貝氏名下一個普通的牧民家中,與那牧民交代了幾句,便帶着商隊先回族地複命。

林傲雪暫時在牧民家裏住下來,她一路随着貝帆的車隊行來,已漸漸能聽懂一些蠻族話,雖說得不算流暢标準,但也能與牧民進行一些簡單的溝通。對那些較長一些的句子,便費解很多,仔細辨別也隻能大概猜測是什麽意思。

林傲雪不需要再繼續奔走,且那牧民給她安排了一間獨立的屋子,又給她備了一身衣裳,林傲雪總算可以将內裏已經發臭的衣衫脫下來換掉,同時找來些幹淨的紗布,将自己背上的傷簡單包了一下。

她後背上的傷已經見好,結了痂,無需再多費心思。

當她穿好衣服從屋裏走出來,得了那袍服的襯托,除了樣貌上與這草原的牧民有着明顯的區別之外,整個人看起來倒也有幾分牧民的味道。

第二天一早,貝帆來尋林傲雪,說要帶她去見王女,至于林傲雪見了王女之後,是死是活,又會受到怎樣的待遇,貝帆無權過問,他隻是在履行自己作為博卡子民的義務,将半路撿到的北辰國人,帶去王庭。

林傲雪明白貝帆的意思,她也無意讓這個商人為難,況且,貝帆救了她的命,她不知道結果會如何,但至少眼下看起來,還不太糟糕。

如果那王女是可以溝通的人,願意主動放她走,那她也許還有離開這裏的機會,但若不行,她便隻得等傷好之後硬闖了。

林傲雪心裏打着自己的小算盤,然後面不改色地跟着貝帆朝博卡的王庭走去,在穿過外層哨卡,繼續朝內深入時,貝帆忽然腳步一頓,臉上神情凝滞下來,眉頭微蹙地看着迎面走來的男人。

貝帆的反應實在太過明顯,林傲雪很容易就覺察了他的變化,她不由疑惑地皺起眉,順着貝帆的視線看向走廊對面的人。

那人身上穿着皮毛制成的衣裳,林傲雪看得出來,他上身穿的是一張整的狼皮,脖子上戴了好幾圈花花綠綠的串珠,頭上還有一頂鑲金的帽子,看起來富貴極了,想必在這繁榮的部落裏,也是地位極高的存在。

貝帆的拳頭松了又緊,林傲雪站在他身後,能感受到他強自壓抑的憤怒,他逼迫自己冷靜下來,然後卑躬屈膝,朝來人恭恭敬敬地行了蠻族的禮節:

"小人貝帆,參見大王子。"

林傲雪聽到了先前沒遇見過的新詞,她雖然不明白"大王子"是什麽意思,但見貝帆的舉止,也明白這個人是極厲害的,便也跟着低了低頭。

大王子修睦臉上帶着兩分笑,但眼裏的神采卻冷冷淡淡的,他掃了貝帆一眼,而後又将視線投向貝帆身後的林傲雪,薄薄的唇角微微一勾,冷笑道:

"貝氏現在越來越放肆了,連北辰國的人也能這般禮待,本王子經不住要懷疑,你們貝氏是不是和北辰國私下裏有所往來。"

貝帆聞言大驚失色,但他很快冷靜下來,臉色一沉再沉,終将那憤怒的情緒按捺下來,而後對修睦說道:

"大王子多慮了,小人對王室的忠心天地可鑒,這位北辰國來的遠客,是王女要見之人,還請大王子行個方便。"

豈料修睦聽聞貝帆如此說,頓時來了興致,他的目光陰冷又飽含深意地掃過林傲雪的臉龐,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樂呵地說道:

"竟是王妹要見之人,本王子何故未曾聽說啊?貝帆,你可知假傳消息的後果?"

言及此處,他忽而臉色一變,冷然笑道:

"來人,給本王子将此人扣下!"

修睦一聲令下,兩側的侍衛立即湊過來,将林傲雪一把扣住,按在地上。貝帆不會武功,根本幫不上忙,雖然他面有焦急之色,但卻沒辦法阻止修睦。氣急之下,憤怒地吼道:

"大王子殿下!你私下扣留王女欲見之人,就不怕王女得知此事後追究你的責任嗎?!"

聽聞貝帆此言,修睦忽而哈哈大笑起來,他一手指着林傲雪,眼神嘲諷又冷肅地盯着貝帆,言之鑿鑿地說道:

"呵,貝帆,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你且看清楚了,這是一個北辰國的人,且不說王妹最近在閉關潛修,根本沒工夫見這個外族人,就算她知道了今日之事,你以為,王妹會為了一個外族人,怪罪到本王子的頭上來?"

說白了,他今日就是要找茬,不僅要找,還要讓貝帆心服口服,不能反抗。

貝帆被修睦氣勢所懾,一時間竟無法找到反駁修睦的話。修睦哈哈笑着,甩手對手下之人說道:

"聽說北辰國的人都很能打,把他給我扔到角鬥場去,我倒要看看,北辰國的人到底有多厲害!"

林傲雪莫名其妙被擒,又莫名其妙地被拖了下去,臨到走前,她還聽到貝帆在與修睦對峙,大聲吼道:

"大王子殿下!王女已經知道你私自調兵攻打北境的事情,這回你又自作主張扣押我帶回來的人,人貴有自知之明,小人勸你還是莫要太過張揚才好!"

貝帆已經忍無可忍,幹脆撕破了臉皮。

修睦卻好像一點都不怕似的,勾唇笑了起來,斜眼掃過貝帆憤怒到扭曲的臉孔,冷聲回斥:

"貝族長所言不錯,人呢,貴有自知之明,還是莫要太過張揚才好。"

他将這句話原封不動地還給貝帆,随後從貝帆身側走過,輕輕拍了拍貝帆的肩膀,眼中笑意深邃。

貝帆氣得渾身發抖,修睦一直以來都想方設法與柘姬對着幹,以彰顯自己的才能,但他近來行事越來越不知收斂,恰逢王女有要事不能出面,才讓他找到機會,進了讒言,讓博卡蠻王派兵攻打北境。

但他暫時不能動貝帆,因為貝帆是柘姬的心腹,并且是整個博卡一族的有功之臣,所以他才輕易将貝帆放過,但貝帆知道,這一切看似穩妥的表象也都隻是暫時的,一旦讓修睦找到機會,他就必定會設法将自己從柘姬身邊摘除。

修睦之所以會當着他的面将林傲雪扣押下去,也是在警告他不要管太多的閑事,以林傲雪北辰國人的身份,修睦想給他安上任何的罪名都不為過。

貝帆深吸一口氣,轉頭朝修睦離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後無奈地捏緊了拳頭,林傲雪是他帶來王庭的,此番莫名其妙被修睦擒了去,他也要擔一定的責任,所以他說什麽也要将人撈出來。

他快步朝王庭深處去,來到王庭群宮中部,找到王女柘姬的寝宮,命人通傳。

柘姬近日在閉關,她修煉的內功到了緊要關頭,一旦出關,必定能再做突破,更上一層樓。所以通常情況下,柘姬都不會出來見人,但柘姬在開始閉關之前,曾與貝帆說過自己大致的出關時間,貝帆估摸着王女差不多該出來了,所以才過來看看。

宮外的人很快将消息傳進去,不一會兒,便有女性|奴仆從王宮裏出來,神态恭敬地請貝帆進去,并告訴他說:

"王女大人昨日才剛出關,請貝族長随小人來。"

貝帆跟在奴仆身後走進王宮,目不斜視地拐進一座寬闊的宮殿,一眼便見到了背負雙手,身姿窈窕,認真研究地形圖的王女柘姬。

那牆上挂的地圖涵蓋了整個草原所有部落,也包括與北境接壤的部分土地,一眼望去極為壯闊。

"小人貝帆,見過王女殿下。"

柘姬聽聞動靜,從容地轉過身來,她的容貌不若北辰女子秀美,是更粗犷大氣,英氣勃勃的樣子,縱然比不得北辰泠與雲煙容姿秀麗,卻也不失為一代巾帼王女,有大家之氣,風度非凡。

見貝帆躬身,柘姬微笑着擡了擡臂,道了一聲:

"貝叔無需多禮。"

她命人給貝帆看座,而後才道:

"我近來忙于研修武藝,倒是有好長時間沒見到貝叔了,先前着人匆匆請貝叔跑了一趟柯湛,一路辛苦。"

貝帆搖了搖頭,并不居功:

"哪裏哪裏,游商乃小人分內之事,倒是殿下,因旁人惹禍,還需殿下操心善後,真是豈有此理。"

言及此處,他忽而一嘆,面露無奈,說道:

"殿下,小人有一言,雖明知不當講,卻郁結于胸,不吐不快!"

柘姬聞言一笑,形容爽朗:

"貝叔何時也這般思緒繁複,此處并無外人,貝叔大可直言。"

貝帆面露苦笑,哪裏是他思緒繁複,在這王宮之中,總是要比外邊更加勾心鬥角,他也不願意這般生分,奈何尊卑始終有別,他以尋常博卡族人的身份在背後言說王子不是,終究有失妥當。

也就是柘姬不與他計較,若換了個有心之人,恐怕他走出王宮,轉頭就被出賣了。

他搖了搖頭,眼裏露出一抹焦慮之色,開口:

"小人從柯湛回來的路上,于戎維地界的莫若河邊撿了一個北辰國的傷兵,此人想是從河流上游順水下來的,小人不知如何處置,也不願置之不理,就将其帶着回了博卡,想說讓王女大人決定此人去處。"

"方才小人來時,與大王子殿下偶遇,他竟直接将小人帶來的人扣押下去,不由分說,要将其扔進角鬥場裏,那角鬥場是什麽地方啊,這人傷還沒好,進去了可不就隻有死路一條,甚至沒有着人通傳王女殿下。"

貝帆剛開口時,柘姬還神色平常,但到後邊,聽到修睦所為,她的眉頭也皺了起來,眼裏露出一抹深思之色。

"大王子殿下近來似乎越發不将王女殿下放在眼中,前日裏才剛谏言出兵北辰,卻狼狽敗退,咱們部落的富庶想來叫好些人都有些飄飄然了。"

說出這番話的時候,貝帆眼裏露出一絲沉痛,博卡部落已經漸漸變了樣子,與他小時候生長的環境相比,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原本這些令人欣喜快慰的發展帶給博卡衆人的都是積極向上的力量,它促進博卡王族統一了整個草原,讓草原上的牧民得到庇護,過得更加快樂幸福。

但不知什麽時候,這種幸福開始變質。王室不再滿足于固有的土地,甚至将目光投向了本不屬于他們的北境。

柘姬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退出戰場,一心研修武功兵法,蠻王的幾個兒子對于戰争抱有極大的熱情,開始明争暗鬥。原本因為柘姬隻是王女,沒有王位的繼承權,他們還消停一些,不曾将目光放在柘姬身上,也不将她視為威脅。

然則這兩年,蠻王透露出了一絲想更改舊法的意圖,便讓他那些兒子們像是被踩了尾巴,立即警惕起來。言語之間針鋒相對也就罷了,更是會故意搞些爛攤子推到柘姬身上,蠻王一老,顯出些許病态,沒有心力再管,他們便越來越肆無忌憚。

柘姬對這些現象心如明鏡,她唇角始終帶着一絲笑,眼裏的光彩并未因為貝帆的一番話而有些許改變,但她也知道,貝帆是在替她鳴不平,若按照這樣的狀況發展下去,她遲早會被那幾個哥哥架空權力,悄無聲息地暗害了。

但她卻不是不争,隻是不願現在去争,便寬慰貝帆道:

"貝叔無須憂慮,這些我都明白,但貝叔也知道,父王老了,我與他們鬥,隻會叫父王寒心,至少父王晚年,我希望他能過得平靜一些,那些不識好歹的人,若真敢動手,我也不會怕他們,他們欠下的債,待父親歸天之後,我自會與他們清算。"

貝帆聽柘姬如此說,心裏總算松了一口氣,他是真的擔心柘姬會被那幾個利欲熏心的王子合起夥來陷害,眼下事态尚還能在管控之內,又豈止知他們會不會做出更加過分的事情,柘姬總要小心一些才好,便道

"殿下自己有心保護自己便好。"

柘姬點頭笑了,她忽而想起方才貝帆說起過的北辰士兵:

"那士兵被王兄帶去了角鬥場,恐怕兇多吉少,貝叔既有心相救,不若與我一同去角鬥場看看,若能阻得了王兄,便将人帶回來。"

貝帆心裏感慨極了,整個王室,也就隻柘姬一人,還能心懷善念,不以利益之争為重,這樣既好,也不好,善良的人總會更多地被人算計,貝帆既希望柘姬能保持初心,卻又怕她被這混濁的泥潭吞沒了,再也出不去。

相比于貝帆的複雜心緒,柘姬倒是顯得簡單許多,她即刻命人整備車馬,帶着貝帆離開王宮,朝着角鬥場去。

角鬥場距離王宮不遠,車行約一炷香的時間,柘姬從馬車上下來,朝那占地寬廣的三層樓高的建築走過去。還未完全靠近,便能聽那場內傳來撕心裂肺的呼喊,那是人在臨死前發出的聲音。

極致的恐懼,極致的憤怒,還有那麽一絲,對生命的眷戀。

能在角鬥場活下來的都是窮兇極惡之人,他們擁有極強的作戰能力,這也是王室培養死士的重要場所,那北辰國的傷兵被送到這裏來,如果進了場子,恐怕很難保住性命。

但不管如何,林傲雪隻是一個北辰國的士兵,柘姬本沒有義務去理會她的死活,若非看在貝帆的顏面上,她也不會過多計較。而今她能屈尊來角鬥場看看情況,有意搭救,已是仁義之至。

柘姬領着貝帆走進角鬥場,越往深處去,也勾起了柘姬一些往日的回憶。

五年前,她也曾來過這裏,不是作為角鬥場的看客,也不是死士的雇主,而是身在那場地中央,與一個又一個窮兇極惡的死徒互搏,連續九天,擊殺一百個兇狠的蠻士,滿身浴血地從這裏走出去,成為她在草原上傳奇事跡的開始。

那是她第一次主動又大膽地向父王請命,要去角鬥場裏歷練自己,當她在衆目睽睽之下或者從角鬥場裏走出來,她從她那幾個王兄的眼睛裏,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

然他們對于她來說,卻不過如此而已。

柘姬輕笑一聲,晃眼一過,已是五個春秋,那年她才十九歲,而今卻已二十四了。

沒有了那時的沖動,也沒有了當初的銳意,與那時的自己相比,她現在顯然思慮更多,對生活,對家國,都更願意站在幕後,掌控大局,也不再想自己親自動手。

不用她開口,她手下的人已經将她的來意告訴了角鬥場的管理人,聽明了她是來尋先前被帶來的那個北辰國人的,那個瘦高的男人頓時吓了一跳,這座角鬥場裏,沒有人不懼怕王女的威嚴,他惶恐至極地彎腰說道:

"回禀王女殿下,大殿下已經安排讓那北辰國人上場,現下已經去了場子裏,恐怕來不及了!"

【GL】將軍說她不娶妻 - 沐楓輕年(完结)Where stories live. Discover now